冉紫云“咦”了一声,倒也正色起来。
他们动手的声音不小,沈梦寒行至殿外,轻声道:“紫云姐。”
外面天色阴沉,昨夜里刚刚下过一场雨,一阵风吹过,便是透骨的寒凉。
冉紫云瞥他一眼道:“自己滚进去。”
沈梦寒阖了门道:“我也憋得慌。”
便倚在廊靠上看着他们交手,紫云见他披着厚厚的狐皮大氅,手笼在兔毛手抄中,整个人都带着暖意,便也不再管他,认真与唐成交起手来。
唐成功夫不错,却不敢真的伤了她,被她逼退到外殿前,手上留了一道血线,告饶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冉楼主恕罪。”
冉紫云“啧”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块茶饼来丢给他:“洗墨白茶,仔细煮了来。”
唐成应是,自去下去煮茶。
沈梦寒引冉紫云入了殿内,笑道:“姐姐何苦为难他。”
冉紫云斜觑他一眼:“我可没有你这般能忍。”
沈梦寒道:“身正不惧影斜。”
冉紫云摸摸他的榻,又仔细查了各处道:“这屏风颜色旧了,我一会儿叫他们换了新的来,冬日里要用些暖色。这帐子也要换了薄纱来,你这屋子为着冬日里暖,没有那么通风,这锦帐容易闷。”
沈梦寒不忍拂她好意,应道:“随姐姐安排。”
冉紫云又道:“也不要因着畏寒便日日里关在房中,拢芳亭的春,挽翠阁的夏,掬寒榭的秋,揽雪轩的冬,都是给你备下的,无事的时候,这样大的园子也够你逛的了。”
沈梦寒应是,又道:“劳姐姐费心了。”
他离开金陵城一十二载,这期间隐阁多亏了冉紫云替他打理,一草一木,她比他还要熟悉。
唐成上了茶,冉紫云气得没了脾气:“洗墨白茶是这样煮的?”
唐成躬身道:“还请冉楼主示下。”
冉紫云道:“你这身边的人忒没个规矩,这人武功还不错,我带去调教两日再还了你。”
沈梦寒为难道:“这……”
唐成毕竟是陛下的人,他也不好真的开口差使。
唐成膝盖一触地道:“多谢冉楼主。”
沈梦寒苦笑道:“那便去罢。”
冉紫云的人将唐成引走,冉紫云将那茶泼了,含笑道:“过了上元再送回来,让你过个安生的年。”
沈梦寒笑道:“大恩不言谢了。”
冉紫云一哂道:“你与我客套什么。”
沈梦寒唤缪知广取了雪水,亲自去煮了茶来,冉紫云已经将他寝殿中所需打点的又吩咐了良月一遍,良月怕自己记不住,在案上铺了张白宣,半跪在地上,一桩桩记下来。
沈梦寒回来的时候,蝇头小楷良月已经写了有大半张。
沈梦寒失笑道:“行了行了,没有那么讲究。”
冉紫云觑他一眼道:“我可听良月讲了,那谢尘烟来了之后,就再没有旁人进了你的寝殿。连缪知广都因为同他吵架被你赶到外面做事了。”
良月替缪知广抱了屈,在一旁吐了吐舌头。
沈梦寒倒茶的手顿了顿,解释道:“姐姐,他虽是谢明钊与谢柔之后,但年纪小,心地纯善,也并无作恶。”
冉紫云道:“我又不是在怪你,既然你难得喜欢,留下来便是了。”
沈梦寒哭笑不得道:“什么啊,他还小呢。”
冉紫云脸色稍变,挑了一挑眉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像息旋、缪知广一般,留在你身边不好么?”
沈梦寒知道是自己想得岔了,一时无言以对。
他若心里无鬼,又怎么会想到别处?
过了半晌沈梦寒方才讪讪一笑,引开话题道:“姐姐这次准备在金陵城留多久?”
冉紫云点点他道:“留到你病好为止。”
沈梦寒笑道:“早好了,只是冬日里没精神。”
冉紫云道:“所以叫你多出去走走,人越闲着越没精神。”
沈梦寒在她面前,只有乖乖应是的份。
第十三章岁时两地
除夕当夜,沈梦寒奉旨入宫参加宫宴。
庶民的车架不得入宫,太子亲自嘱咐人备了暖辇到南角门接他。
辇上甚至给他备了件簇新的雪貂皮的大氅,沈梦寒挑挑眉,却没有穿。
待入了座,太子遥遥见他只着了厚锦缎的礼服,却未披披风或是大氅,遣人来问道:“殿下给公子备了大氅,公子怎么未着?可是不合身了?”
沈梦寒道:“多谢太子殿下厚意,草民担当不起。”
那小黄门回话的时候太子随意向沈梦寒那边望了几眼。
皇帝只在开席之时随意讲了几句话便退回内宫了,留下太子主席,席间除了循例赐酒赐菜,倒也未再有过多举动。
沈梦寒身子不好,又正得宠,旁人不知他深浅,无人敢上前劝酒,他反倒乐得清闲。
只是临散席的时候,太子倒是过来亲自过问:“夜深寒重,小隐不妨在宫中留住一晚。”
沈梦寒客客气气地回了:“草民家人都在宫外候了一夜了,且准备得妥当。”
他顿了一顿,缓缓道:“再说,还是自己家中睡得舒服。”
肃王在一旁笑出了声,安王举着杯,也意味不明地望着这边。
静王只顾着吃,头都不抬一抬。
五皇子拢了拢自己身上披风,轻咳了两声,正低声与宫人讲着什么,并未向这处留意。
大公主怀里揽着十公主,大公主垂着头,似乎正听着五皇子与宫人的话。
十公主年幼,好奇地看向这边。
定王哄着年幼的九皇子喝酒,九皇子年少气盛,不多时便已醉得不醒人事,几个黄门拦他不住,只得请了侍卫进来,勉强维持了皇家威仪体面。
太子不以为忤,只道:“既如此那也不留你,给你备了些东西,我叫几个妥当的人送你回去。”
沈梦寒假意推辞了一番,便也收了。
他虽不缺银子,但也比不得天下人供养的太子。
他要走,大公主也客气了一番,叫人也送了一车子东西与他。
沈梦寒从未与她有过过从,但七伬楼中女子甚多,他在脂粉堆中长大,对女子向来温和有礼,便也谢过了她好意,并未如对太子一般推辞。
十公主看似很喜欢他,绞着手,却不知应如何称呼他,小声道:“我还能再见到你么。”
宫中明灯高悬,烛火通明,人行在宫苑中,连影子都不见,辉煌灯火却都未映到沈梦寒眼中,他眼如深潭,乌沉沉的一片暗色,低声道:“能罢。”
上了车,沈梦寒便合了眼,缪知广用暖炭熏好的大氅将他裹了,小声报怨道:“公子何苦与太子怄气,受了罪的是公子自己。”
“受罪?我受了什么罪?没见我那处细竹炭用得最多,换得最勤么?”沈梦寒睁眼道:“我自己照看着自己,劳不得别人操心。”
缪知广不服气道:“五皇子也病,大氅也披着。”
“人家是五皇子,不要同别人比。”沈梦寒道:“我在南燕还是在北昭,都没有本质区别。”
缪知广不再言语。
周潜皱眉道:“公子一向沉稳,今日当着众人落太子的面子,如此可是有什么计较?”
沈梦寒笑道:“知我者,先生也。”
周潜细思了一晌,惊道:“陛下要废太子?”
沈梦寒微微颔首。
周潜拧眉道:“太子仁厚,并无大过错,陛下这是为何?”
沈梦寒道:“正是因着仁厚,陛下方才不喜。”
他接过缪知广递来的温茶润了润嗓子道:“若无北昭,守成之君固然好,可是北昭盘踞北方,陛下殚精竭虑意欲北伐的大好形势,如何舍得交到不喜争战的太子手上。”
周潜摇摇头道:“如今太子据东宫,名正言顺,陛下春秋又正好,若是此时废了太子,怕是要引一番朝野动荡。”
缪知广将手炉置到沈梦寒怀中,他随意一摸,温度刚刚好,便向缪知广一颔首道:“正是因陛下春秋正好,再大的动荡也压得下去,若是再待几年打算,形势若是生变,才不好办。”
周潜眉宇收得更紧了,缓缓道:“陛下假意宠你,如今你的态度便是朝野的风向标,你待太子如何,旁人都看在眼里,待到年节一过,怕是那几个投机的便要上参太子的折子了。”
沈梦寒道:“是。”
周潜道:“陛下为何总是要你来做这个恶人。”
沈梦寒冷笑道:“怪我投错了胎。”
周潜轻叹一声,转了话题道:“太子一向谨小慎微,怕是没那么容易挑得到错处。”
沈梦寒摩挲着手炉道:“一个人除非不做事,只要是做了事,便一定会有出错的地方。即便是圣人,在挑剔的人眼中,也总有可指摘之处。”
讲了半晌的话,沈梦寒便有些乏,夜出城门要查验勘合,太子派的人早早便替他打点了,沈梦寒还是强撑着令城门卫循例查验,不必徇私。
出了金陵城,他便倚在一旁睡了。
车轮滚滚,冬日凛冽。
夜半寒风萧瑟,再好的马车不甚保暖,沈梦寒怀中的手炉渐冷,缪知广轻手轻脚地取了,替他换了炭,刚放到他怀中,便听沈梦寒喃喃道:“小烟。”
缪知广仔细觑他神色,知他只是梦中呓语,不能置信地看了他几眼,沈梦寒梦境沉沉,缪知广一直到将他送回寝殿内安歇了,他都再未醒来。
谢尘烟牵着小花回到了刚刚遇伏的地方,几个姑娘家围着息旋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息旋一脸严肃,仿佛他站的不是花丛中,而是佛堂;身边的也不是一群美貌女子,而是僧众佛陀。
谢尘烟离他几步远,警惕地看着他。
那镖上似乎淬了毒,他现在内力都只剩了不到三分。
一个鹅黄衫子的姑娘掩着唇笑道:“怪不得公子不舍得,这小模样,姐姐我也不舍得。”
息旋道:“公子叫我带你回去。”
谢尘烟赌气道:“我本来就要回去,你干嘛打我。”
息旋转身,他身边的姑娘们一拥而上,将谢尘烟按倒在地上。
谢尘烟急得“喂”了一声道:“梦寒哥哥知道你这么待我么!”
息旋道:“公子只叫我带你回去,没嘱咐我怎么带你回去。”
谢尘烟给他家公子惹了不少麻烦,息旋公器私用,趁着沈梦寒鞭长莫及,先拿谢尘烟撒个气而已。
谢尘烟被五花大绑丢到车子上,欺软怕硬的小花乖乖跟在马车后面,一点要营救主人的意思都没有。
那鹅黄衫子的姑娘掐了一把谢尘烟嫩嫩的娃娃脸道:“小弟弟,几岁了?”
谢尘烟乖乖道:“十六……”
他仔细想了想,纠正道:“不对,十七了。”
他到底未能在岁末之前赶回去,心下不由得低落。
那鹅黄衫子的姑娘取了糖糕给他:“喏,不开心的时候吃些甜的便好了。”
谢尘烟向她咧开嘴一笑。
这姐姐还喂他糖糕吃,谢尘烟恩怨分明,知道欺负他的人是息旋,他对喜欢他的人从来不吝啬笑容与真诚。
他真心实意地夸道:“糖糕真好吃。”
鹅黄衫子的姑娘又喂他喝了一口水,笑道::“息旋道你爱吃药膳,我特意放了几味药用的干花进去。”
谢尘烟“啊”了一声。
她放下水囊,又摸摸他的头道:“我叫心字,小烟以后有空到七伬楼中找我顽,心字姐姐给你做糖糕吃。”
谢尘烟向后躲了一躲她的魔爪,他想明白了,他个子没长高,就是被她们摸的。
眼睛却亮晶晶的应道:“嗯!”
息旋还记得他爱吃药膳,他也没有那么讨厌息旋了。
沈梦寒初十的时候召见了黑衣羽林的指挥使赵阵。
冉紫云日日里都要过问良月,他也不敢再赖在寝殿中,更何况赵阵也不算是他信任的人。他想着谢尘烟喜欢掬寒榭,便着人去收拾了用作将书房。
“你想叫他去查肃王?”周潜道:“陛下想废太子,肃王是第一个得利的,怕是陛下不会轻易应允。”
沈梦寒道:“他虽然最为宠爱肃王,却不会想这么快再立个太子,太子之位便是个吊给皇子们的饵,能者将得之。他春秋正盛,巴不得儿子们争着去给他开疆拓土,我如今去拿捏肃王,正中他下怀。”
正讲着,外面缪知广报赵阵赵大人到了,沈梦寒便与周潜止住了话头。
“赵大人。”赵阵是武将,沈梦寒便也省去了那些客套,直言道:“请赵大人前往荆湘道,调查肃王,三个月后写一份条陈与我。”
赵阵随意行了一礼,问道:“在下愚钝,还请公子示下个章程。”
沈梦寒盯着他的眼睛道:“他的喜好、姻亲、故旧、朋党,治下有无违背我南燕律令,有无徇私,有无与他朝互通有无。”
赵阵一挑眉:“公子是叫我去暗查我南燕正一品亲王?”
沈梦寒饮了一口茶道:“怎么?这不是你的职责?”
赵阵道:“公子为何要调查肃王殿下?”
沈梦寒放下茶杯冷道:“一把刀,需要知道主人的想法?”
赵阵觉得血都冲上了头顶,冷硬道:“此事我要禀明陛下。”
沈梦寒将杯盖一扣,“啪嗒”一声。
整个书房内鸦雀无声。
他分明就是个普通人,一丝内力都无,赵阵却觉出一份无形的威压。
他硬抗着这威压,抬头力争道:“陛下虽将黑衣羽林交给公子统领,但您毕竟无品无职,您若是想要调查皇子,理应被陛下知晓。”
他刻意强调了“皇子”二字。
沈梦寒又举起杯来,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笑道:“赵大人是正四品指挥使,本就有面见君上之权。”
赵阵觉得刚刚自己的话讲得有些重了,又开始挽回道:“陛下示下后,我再来回禀公子。”
赵阵走后,周潜从屏风之后绕出来,隔着明瓦窗看着他的背影道:“他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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