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寒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心字捂着嘴笑道:“小谢,我们楼中这么多的漂亮姐姐,你都不喜欢看么?”
谢尘烟道:“喜欢啊。”
心字道:“那你为什么只看我们公子?”
她们自然愿意沈梦寒身边能有个知情识趣的人,谢尘烟对沈梦寒的心思在她看来亦是昭然若揭,只是谢尘烟年少不识情爱,她也有心点拨几句。
谢尘烟坦然道:“因为他比你们都好看啊。”
心字本想挑明一下他的心思,却不料被他一句话带偏了:“男人的好看与女子的好看怎么比。”
谢尘烟深以为然道:“的确如此。”
心字道:“即便都是女子,也是各有千秋,各有各的好看。”
谢尘烟被她带走了注意力,便也不再死死盯着沈梦寒,用力点点头道:“没错。”
比如心字就是温婉和顺的好看,端端姐就是端严警肃的好看,良月便是活泼泼的好看。
可是沈梦寒……是他心中无法用言语去描述的好看。
晚饭过后,心字问道:“公子,要替你们安排马车回隐阁么?”
沈梦寒道:“不必,我今夜住在城中,周先生明日也会进城来。”
谢尘烟眼睛滴溜溜地转。
沈梦寒拍拍他的头道:“想什么呢?”
谢尘烟坦诚道:“想同你一起出去玩。”
沈梦寒顿了一顿,笑道:“那便走罢。”
他站起身来,将谢尘烟也从鼓凳上拉起来,问道:“你想去哪里玩?”
谢尘烟转身问心字道:“心字姐姐,良月曾道金陵城晚上有夜市,在哪里?”
心字道:“就在秦淮河沿岸,你出了问渠楼便是。”
谢尘烟期冀地望向沈梦寒,沈梦寒失笑道:“走啊。”
谢尘烟如梦方醒,急吼吼地拉着沈梦寒道:“听良月道夜市中有杂戏。”
沈梦寒一顿。
那夜市中杂戏多为武艺一般的江湖人,围看的也多是城中寻常百姓,而谢尘烟武功虽非绝顶,但也勉强挤得进一流高手之列,他若是见了那些杂戏,怕是会失望。
他沉吟了一刻道:“我带你去个别的地方。”
他请心字简单给他与谢尘烟易了下容,又换了件堆金绣银的锦袍,倒是给谢尘烟换了件寻常青衫,扮作书童长随模样,沈梦寒拉他过来,上下打量一番解释道:“暗卫等闲不会现身,只我们二人出去,这样才不显得怪异。”
谢尘烟乖巧道:“无妨。”
沈梦寒微微一笑,忍不住又去抚他刚刚梳出来的两个丫髻,那一缕不安分的头毛又翘了起来,心字跺脚道:“别再摸了!我好不容易梳好的!”
沈梦寒只好缩回了手。
“本来就长得嫌小,这样一打扮,显得更小了。”心字一边整理一边笑:“小谢是不是从小到大一直都没怎么变过啊?”
沈梦寒笑道:“是没怎么变。”
心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沈梦寒自悔失言,含糊道:“去年我一见到他,便觉得他长得小。”
谢尘烟却根本没听进去他们的话,一出了问渠楼,便将那双丫髻伸到沈梦寒面前,赧然道:“你想摸的话,现在便摸罢。”
沈梦寒笑着摸一摸,从怀中摸出一把扇子道:“走罢。”
谢尘烟快步跟上,忍不住伸手去试了试他手上的温度,疑惑道:“梦寒哥哥,你热么?”
那修长的手指,分明还是冰冷的。
沈梦寒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扇子收了拿在手上。
谢尘烟喋喋不休道:“要不我还是回去给你取个手炉罢?”
沈梦寒忍无可忍,用扇子无奈地敲了敲他的头道:“话多。”
谢尘烟吐吐舌头。
沈梦寒身边的人待他都极为小心,谢尘烟虽然时常丢三落四,却也是将他最放在心上的。
沈梦寒带谢尘烟去的是一处赌坊。
心字早遣了小厮提前安排了雅室,沈梦寒带着谢尘烟一入了那赌坊便有人直接将他们引进了内室。
那赌坊门口即竖了一面鼓,天井中央是一方擂台,用系江船的巨缆围起,谢尘烟好奇地张望过去,小声问沈梦寒道:“这是养牛羊的围栏么?为何要设在天井中?”
沈梦寒不答:“一会儿你便知晓了。”
这天井连通着大堂,然而所谓雅室,只是楼上的房间未以门窗相隔,看向天井戏台,亦是通透。
为着方便出筹,也不能完全与寻常客人格开,因而他们进入赌坊,那大堂之中依然有不少侧目,幸而他们已经稍加易容,并未引起骚动。
沈梦寒与谢尘烟刚落了座,赌坊中的堂倌便将名签与筹码送了上来。
心字听闻他们要到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来,令那小厮自带了茶来去煮,又唤那赌坊中的腿子到附近的铺子中买了精细的点心来,那赌馆中常有贵客,备了腿子专做这事,也不以为奇。
谢尘烟好奇地拾起那签筹,问道:“这是骨牌么?怎么玩的?”
他总是喜欢席地而坐,沈梦寒寝殿中又铺了地龙,平日里也不管束他,竟是将这毛病带到如今。
好在这雅室之中铺了厚厚的波斯毯,如今天气已渐渐转暖,他底子又好,不会轻易生病,沈梦寒自是不会多言,微弯下腰来,点着名签上的字号道:“这是姓名,一会儿这些人会去抽签,抽到的到那台上去比武,你若是压哪个赢,便将这签筹与赌注交予这堂倌。”
他又遥遥指着门口的巨鼓道:“武师上台,那鼓敲后即可下注,一柱香后敲一遍,赢筹减半,再半柱香后一遍鼓,赢筹再减半,四遍鼓后停注停手。”
谢尘烟似懂非懂,点点头,便低头去看手中的签筹。
这里的武师会比街头作杂戏的好一些,虽也非高手,只是一来加了赌注有趣一些,二来此处赢家会得不少分成,有不少初出门派的外门弟子,盘缠不足或是其他原因,来此处打上一晚,也会赚到不少银子。
照月门在江湖上结仇甚多,他也有意叫谢尘烟多见识见识这些门派的功夫。
谢尘烟跃跃欲试道:“敲了首鼓便下注便是了!”
沈梦寒微微笑道:“是。”
正讲着,那鼓便“咚咚”地响了一轮,谢尘烟“蹭”地站起来,沈梦寒按住他道:“这是静堂鼓。”
“哦。”谢尘烟应了一声又坐下来,好奇地望着擂间。
先上台的是一名虬髯的汉子与一个年轻的剑客。
堂倌唱道:“河东晁武,对明州卢眠。”
一遍鼓过,两个人方才在台上起了势,谢尘烟便急吼吼地从名签中找出卢眠,将所有筹码都胡乱一抓,递给了堂倌。
那堂倌大概也是少见这样急躁的客人,面色有些异样,偷偷抬眼去看沈梦寒反应,见他并无阻止之意方才收了,唱道:“首鼓,天字三号房,压卢眠。”
两人一交手,谢尘烟便目不转睛地盯向堂内,沈梦寒去微微蹙起了眉:这卢眠的剑法,倒是同织星宫略有相似。
而织星宫已经在十七年前,被谢明钊与谢柔灭门。幸存下来的几名弟子大多年纪尚小,因而织星剑法几乎已经失传。
他在心里过了一遍,确信织星宫幸存的弟子并无卢姓,更无明州人士。
若是在北昭遇到此人,正如景阳原上的那个祁家人,他心中怕是不足为奇,毕竟他初初继任武林盟主之后不久便被废去了武功,武林盟中对他不满者甚众,而他又是南燕人,叶端端悬壶济世,并不怎么参与江湖争锋,北昭武林盟对他阳奉阴违亦不是第一日了。
而冉紫云手段狠厉,在明州出现了类似织星宫后人,他这里竟然全无风声,沈梦寒眉间不禁绞紧。
这里并不是什么武举或盛会,那卢眠大概也只是想来赚些银子。这赌坊敢开这样的赌局,自然是有些家养的高手坐镇,上台之人皆是经筛选过武功相当之人,若是武功过高,自然也便没了在此处上场的可能,可沈梦寒隐隐觉得,卢眠的实力或许并不止如此。
那虬髯的汉子即是如此,寻常人看去,估计也只能当他们是势均力敌,而以沈梦寒如今的目力,也根本看不分明卢眠的内家功法。
谢尘烟虽然下注下的着急,可是真正分出胜负前还是紧张的,雅室对着那大堂本是挂了薄纱帐,他为着看分明早已叫人拉起来了,跪坐在围栏前。
那堂倌怕他掉下去,刚想上前阻拦,沈梦寒轻声道:“无妨。”
他一开口,谢尘烟便迅速地转过头来看他,雅室中不及大堂明亮,衬得他眼睛湛黑湛黑的。
沈梦寒问:“看出什么名堂了?”
谢尘烟与有荣焉道:“我猜对了!”
沈梦寒知道他或许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微微颔首夸道:“小谢真厉害。”
又三遍鼓一过,那晁武便被卢眠打下了台去,卢眠一抱拳道:“承让。”
一位武师一夜只打这一场,卢眠退下,待账房算过了这一场,领了酬金,便可以走了。
沈梦寒招了暗卫来,轻声吩咐道:“跟着他。”
谢尘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只是那场内又有新人上场,他被吸引了注意力,又扭过头去打量台上的两位武师。
第二十六章千金买骨
谢尘烟一连下了三次注,几乎都是在一遍鼓后,结果也不出所料,次次皆准。
沈梦寒不禁也有些讶异,他武功的确是好,目力比旁人好些也情有可原,但这些武师武功皆在伯仲之间,谢尘烟下注又把把都在他们初初交手之时,即便是沈梦寒自己,武功被废之前都不敢如此决断,谢尘烟的眼光不可谓不毒辣。
如是几次,沈梦寒也不得不暂且将他按住了:“两遍鼓后再下注不迟。”
谢尘烟正是玩得兴起,有些不高兴道:“为什么啊?”
沈梦寒揉揉眉间道:“此次赢得太多了,下次掌柜不叫我们来玩了。”
同孩子讲话,便要讲孩子话。
谢尘烟兴致勃勃道:“下次想来可以叫心字姐姐将我们画成别的样子!”
沈梦寒哑口无言,半晌方道:“之前都是你猜,我也想猜猜看了。”
谢尘烟“啊”了一声懂事道:“那你来。”
沈梦寒心中暗忖,和谢尘烟相处得久了,孩子话讲得多,他怕是也会变得越来越幼稚。
台上两人年纪、身材都差不多,一遍鼓后,沈梦寒也看不出胜负,谢尘烟小声怂恿道:“押宣燃。”
沈梦寒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谢尘烟闭了嘴。
这两人一个出自栖凤宗,一个出自青云门,皆是南燕有名的名门大派,一时间他的确难以辨出胜负。
又一遍鼓过,谢尘烟不时转头看他,略略有些焦急。
沈梦寒安坐如山,不紧不慢地注视着场内。
再一遍鼓过,谢尘烟已然沉不住气了,小声催促道:“梦寒哥哥快下注啊。”
沈梦寒故意不睬他,眼睛盯着场内,以他如今的目力与经验来讲,的确是那青云门的宣燃更胜一筹,但他有意逗弄谢尘烟,故作沉吟状。
栖凤宗擅内家功法,但能到此处做擂场武师的,只能是普通外门弟子,而那青云门的宣燃虽也是个外门弟子,习的却是剑术,招式花巧,在此处更占便宜。
谢尘烟爬过来抱着他的大腿,圆滚滚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沈梦寒忍俊不禁,伸手扯了扯他头上的丫髻,才取了签筹与那堂倌道:“押宣燃胜。”
谢尘烟激动地道:“听我的,准没错。”
正巧四遍鼓过,谢尘烟转头望向场内,出乎他与沈梦寒意料,那宣燃竟然支持不住,被那栖凤宗的罗永一掌拍下了擂台。
吐了两口血出来,挣了一下便不动了。赌坊的医师与武师齐齐上前,稍加诊治,便将那宣燃带下去了。
谢尘烟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沈梦寒也不由得皱了皱眉。
于情于理,那宣燃也不应该输,即使是输,也不应输得这样惨。
不过赌坊之中,也常有店家为防谢尘烟这般眼光毒辣的客人,刻意叫打擂武师中武功高的那一个故意输掉。行话叫做如意局。
想到此处,沈梦寒便觉得有些没意思,谢尘烟瞪大了眼睛道:“梦寒哥哥,你见到宣燃是怎么输掉的了么?”
沈梦寒自是未看到,摇了摇头。
谢尘烟沮丧道:“哦。”
沈梦寒看了眼天色道:“你若喜欢,我们改日再来,今日便到这里罢。”
谢尘烟点点头,从地上爬起来,跟着沈梦寒出了赌坊。
谢尘烟着实赢了不少,也无怪乎那赌坊最后出了如意局,沈梦寒将那一摞银票塞到他怀里,笑道:“小烟如今是有钱了。”
谢尘烟将那叠银票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数了又数,沈梦寒与他讲话都未搭腔。
沈梦寒道:“没想到小烟竟然这般财迷。”
谢尘烟忙着数钱,根本没空理他。
沈梦寒又逗他:“小烟,有没有听过财不露白。”
谢尘烟将银票迅速揽回袖中,警惕地左右瞧瞧。
沈梦寒失笑道:“放心好了,天子脚下,太平盛世,没人胆子那样大。”
又是在他身边,更无人有这般胆色。
谢尘烟又将那叠银票小心收到怀中,不服气道:“天子脚下,却有人出千。”
沈梦寒倒是一怔道:“小烟还知道出千。”
谢尘烟道:“我娘亲与我玩骨牌,总是出千。”
他刚刚还是一脸忿忿,提到谢柔,脸上便浮起了追忆的神情,怀恋一般。
秦淮河畔灯市连绵,夤夜不休,有些夜间不肯安睡的小孩子喜爱热闹,来来回回地奔跑欢笑,他们的母亲不远不近地跟着,眼睛都盯着自己的宝贝,目光温柔。
沈梦寒轻声问:“小烟在想娘亲么?”
谢尘烟突如其来地低落道:“想。”
沈梦寒柔声问:“她待你好么?”
“当然好了,”谢尘烟不假思索道:“她是我娘亲啊。”
沈梦寒道:“那小烟从前与娘亲在一处生活,过得开心么?”
他语调里有一种难言的奇异感。
仿佛是鼓足了勇气,酝酿了许久,方才假意脱口而出。
谢尘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当然开心啊。”
谢尘烟眼睛里浮上氤氲的水气。
沈梦寒默然半晌,抚了抚他头上的丫髻道:“那便好。”
若是谢柔待谢尘烟不好,或是谢尘烟那十六年间过的辛苦,他会忍不住怨恨自己。
怨恨自己当初为何不再更执着一些,为何不曾再强硬一些,坚持将谢尘烟从圈禁之地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