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茂千恩万谢过,那承平侯府家人便先行离开了。
待到沈怀瑜心神不宁地离开同泰寺,浑然不知马车上已然少了一个人。
祁茂在净室内听着旁人的脚步远去,悄无声息一翻,便坠到梁上。
他卧倒在梁上,调整呼吸频率,静待夜深。
两个小黄门相携来出恭,一边放水一边抱怨道:“宫里什么时候能派人过来处理了那个人?”
另一人道:“莫多问,侯着便是了。”
前一人道:“这人嘴这般硬,若是不交待出那个什么相夫人的下落,怕是活不成了。”
另一人叹道:“谁道不是呢。”
他们随意闲话,祁茂在梁上默默模仿他们的举止与声调。
两人随意嗅了嗅,有些奇怪道:“什么味道?”
话音未落,便双双软倒在地上。
祁茂轻巧跃下,将两人藏在僻静处,自己换了小黄门的衣服,试着向受戒堂方向走去。
祁茂旁若无人地走进门来,守受戒堂的老僧人无精打采地打量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祁茂若无其事地穿过外堂,院中有数个小黄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只有两人抬头随意扫了他一眼,便又不曾在意地收回目光。
再向内堂去,果真见一个人被关在侧室内,浑身是血,不知是死是活。
几个小黄门围坐在一旁打着骨牌,一人抱怨道:“福康和福吉怎么还未回来?”
另一人道:“他们是双胞胎么?连上厕所都要结伴去?”
几人哄笑作一团。
其中一人站起来随意向外扫视一圈,指着祁茂道:“你过来,替我看着牌!输了算你的!”
祁茂小步挪过去,适时做了一个敢怒不敢言的细微表情。
那俯在地上的血人忽而抬起头来,与他正正对视一眼。
祁茂接骨牌的手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来。
阿戊。
沈梦寒醒来的时候,亦是个日光昏乱的午后。
午后初阳洒在一地昏黄的落叶之上,银杏欲黄未黄,摇摇欲坠。
他一睁眼,仿佛神谕降临人间,谢尘烟的世界里江河奔流入海,四季开始轮转,花开花谢,草木枯荣,谢尘烟不由得在他榻边跪倒,痛哭失声。
所有人都围在他榻边,谢尘烟跪坐在一边,失了恃宠而骄的底气,竟然一声不吭地候到了黄昏。
他闷声不吭地待到围在沈梦寒身边的人都退去,方才移到他榻边,跪俯在地,那神态,令沈梦寒想到寻常农家,守在门口的小黄狗。
他不知他睡了多久,亦不知谢尘烟什么时候回来的,但少年在这段日子里已经彻底褪去了青涩,下颌露出利落削尖的线条来,无端让他心疼。
他轻轻捏了捏少年的脸颊,那上面有几道浅浅的擦伤,落在雪白圆润的脸颊上,分外的惹眼。
谢尘烟垂着眼,一声不吭地让他摸,却未如平时一般诉苦,也失去了平日里娇蛮的胆气。
他这个样子,令沈梦寒不忍责备。
长长的颈子折成一个委屈低落的弧度,沈梦寒无意间一瞥,便觑见他宽大的衣领后露出几道脊背上的血痕来。
“还有哪里受伤了?”沈梦寒柔声哄道:“将衣服解了,给我瞧瞧。”
谢尘烟迟疑地拉着衣带,却没有解的意思,向后退了一退,眼神闪烁道:“没有了。”
沈梦寒心神都放在他身上,岂能未注意到他神色变幻,敛了神色,沉声道:“脱。”
谢尘烟小声告饶道:“真的无事。”
沈梦寒不再开口,只冷淡地俯视着他,不怒自威。
谢尘烟被他目光所摄,垂头避开的他目光。
沈梦寒收回细瘦伶仃的手指。
谢尘烟下意识去挽留,抬头触到他的目光,凌厉的,淡漠的。
他身上微微战栗,不敢再反驳,手指颤抖着将衣带解了。
少年莹润白皙的脊背上,错落着数道杖痕,累累层层叠叠,触目惊心。
沈梦寒目光几变,轻轻的伸手去触那伤痕。
隐阁之中,什么样珍贵的伤药没有,那伤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应已无事,只是沈梦寒手指微凉,触到谢尘烟背上便带起一片寒毛,谢尘烟一个激灵,立刻细细地抖了一抖。
沈梦寒察觉到少年的颤动,收回手指,轻声道:“谁干的?”
谢尘烟目光闪烁道:“被人追杀的时候,自己在地上碰擦的。”
沈梦寒垂眼看着他。
擦伤的与打伤的怎么会一样。
可是谢尘烟那般娇气,那么任性,平日里被阿花咬了一口都要来找他诉苦告状求安慰,如今留了一身的伤,却期期艾艾道,我自己的摔的。
沈梦寒没有拆穿他,伸手替他将衣服拢好,轻声道:“以后小心些。”
他如何能不知他身上的伤是哪里来的,未看到那伤的时候,也想着若是周潜未曾处罚他,他亦要小惩大戒,毕竟谢尘烟的的确确是犯了错,若是不罚,隐阁今后如何又服众。
可是看了那伤,他便知道,他不会舍得。
若是他醒着,便不会忍受谢尘烟受一点的伤害,他被阿花咬了一口,他便心上泛着疼。
看到这样的伤,他的心似被剜出来一般的痛。
他怎么能忍受,别人去伤害他心尖尖上的这个人?
他自己都不舍得。
他注定要做一个色令智昏的庸聩之人了。
沈梦寒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谢尘烟便乖顺地倚过来。
沈梦寒只是想求个无声地拥抱,却未料到他会这样贴心,似整个人都落入了他的怀抱。
少年人尚算单薄,但骨架柔韧,身姿秀挺,初生之木,已隐隐有凌云之势。
他轻轻垂首,头便枕在了他肩上,既怜且爱,心中酸软,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他怎样才能控制自己,不去贪恋这样不自知的温柔。
谢尘烟伏在榻边,将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都细细讲给他听。
他已知枕漱无事,亦知沈梦寒其实救下了小花母女一命,因而再向沈梦寒复述这些,便更觉得难以启齿,又无地自容。
听了这样匪夷所思的一个故事,沈梦寒却没有流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
只是沉默了良久,长吁了一口气。
谢尘烟拢着他的冰冷的手:“你好像都不意外。”
沈梦寒道:“嗯。”
他阖着眼,头向后微仰,露出苍白荏弱的脖颈。
谢尘烟头抵在他身上,感受他脉搏细弱却沉稳的跃动,依恋地嗅他身上清冷的药香道:“我都不能置信,你怎么随随便便就信了呢?”
沈梦寒轻声道:“或许是因为……我对人心没有指望罢。”
谢尘烟手指缩了缩,眼中含泪道:“那我呢?你对我有指望么?”
沈梦寒睁开眼,目光沉沉地望着他,若是对他没有指望,他大概就不会这般伤心了。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这人擅自撩动他的心弦,却又兀自懵懂不自知。
他连触碰,都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亵渎他的天真与纯稚。
谢尘烟那缕倔强的头发蹭得他微微有些痒。
他轻轻揉了揉,微叹了一口气。
谢尘烟难过道:“我们南燕和北昭,就不能不打仗么?”
一起皆因战事而起,若不是因为两国战事,相修迟便不会受伤,相夫人又何苦用这样歹毒的法子。
沈梦寒轻声道:“你父亲少年英雄,野心勃勃。若是他还活着,两方战局亦未可定。”
他为北昭军政家破人亡,亦算是为理想壮志头破血流,不知他最后,又有未曾后悔过。
谢尘烟强调道:“他是他,我是我。他欲做之事,又与我何干。”
沈梦寒不由怔了一怔,这是曾经他安抚谢尘烟的话,如今又被谢尘烟原话奉还,饶是素来伶牙俐齿的公子隐,不禁也哑然了半晌。
他好笑地抚了抚谢尘烟的头发,微笑道:“小烟讲得很对。”
沈梦寒也在想着战事,仔细梳理着如今禁军、朝堂之中曾于二十年前赴往西南边境之人。
相修迟是因重病不治方才需要换身,那么那个织星宫弃徒又为何需要更换别人的身体?
一念乍现,沈梦寒猛然从榻上直起身来,将伏在他榻边的谢尘烟吓了一跳。
沈梦寒气息不稳道:“小烟,你道那个武功高绝之人,用天罗因拧成的鞭子与你对阵。”
第四十九章祸起宫城
宦官。
沈梦寒心跳如擂。
只有身体不完整的宦官,才会执着的想要一具完整的身体,想换一个崭新的人生。
出身北昭。
二十年前曾任西南监军。
这其中恰有一人擅鞭。
庾盛原。
武功远在谢尘烟之上。
身在金陵城中无法远行。
能动用禁军,手下可用之人却极其有限。
只有他才能在谢尘烟刚刚离开隐阁之时便收到传讯。
因为唐成,本就是他的人。
如果他是庾公公,他想要谁的身体?
沈梦寒悚然一惊,整个人不自控地颤抖起来。
层层宫墙中,恰好有那么一个人,他日夜随侍,唾手可得。
九重之上,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人间帝王,盛世明君。
生杀予夺,令出如山。
他会不去向往、能忍住不去觊觎么?
如果他猜对了。
沈梦寒阖了阖眼,耽搁得太久了,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只思考了一瞬,便倏地睁眼,陡然起身掀开了被子。
谢尘烟怔怔地看着他,见他突然起身,也连忙起身去扶他。
沈梦寒摇摇头,一边手脚利落地穿衣,一边示意谢尘烟随他去殿内边厢。
那边厢为隔热隔潮所设,平日里并不用,内里累着几口箱笥,却不知是书箱还是衣箱。
谢尘烟住进来这样久,却从未见人打开过。
沈梦寒沉吟了一晌,指着最下面的一口箱子,示意谢尘烟搬出来。
谢尘烟掀开那口木箱,一时竟有些怔愣,抬头看向沈梦寒道:“这是……”
沈梦寒已经系好了腰带,那腰身本就纤细,一束更是盈盈一握,勉力直起身来,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不那么憔悴。
一脸欺霜胜雪的白。
谢尘烟心中酸楚,握紧了拳,极力按捺住眼眶涌上的热意。
沈梦寒缓步走过去,颔首道:“我的剑。”
陪他长质北昭,陪他远抵塞外,他的剑。
他的剑,谢尘烟弯下腰,死死捂住胸口,却按不住心中铺天盖地的痛意。
是谁将他从肆意的少年,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
谢尘烟咬牙切齿地想,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将那人千刀万剐,万死不能赎。
沈梦寒俯下身,扶着谢尘烟,将那把剑从久闭的篋笥中拾起来。
木质剑鞘已然显得陈旧,即便是被层层锦绣包裹,久置的尘灰、干涸的裂纹亦早已渐渐侵蚀其上。
它同它的主人一般,未老先衰,风霜摧折,沉寂得太久了。
谢尘烟含泪问道:“它有名字么?”
沈梦寒含笑低头望着他,脸上是极致的温柔:“拂尘。”
他们搬动箱笥,唐成听到殿中响动,在殿外恭声道:“公子?”
沈梦寒直起身来,脸上仍旧挂着柔软的笑意,将手中剑调转了个方向,剑柄对着谢尘烟,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决断:“杀了他。”
拂尘出鞘,宝剑依然凝光待发,月色下寒光凛冽,刺痛了谢尘烟的双眼。
谢尘烟引剑,杀人,一气呵成。
唐成倒在谢尘烟脚下,大睁着双眼,一脸的惊讶与不能置信,良久才有血渐渐从脖颈间流出来。
沈梦寒缓步走出来,对上良月惊惧的眼,温声安抚道:“无事,叫阁内所有人到正堂等我。”
他总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良月向他福了一福,再转身,少女脸上的惊慌失措便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隐阁倾巢而出,只周潜着人封了门,留守阁中坐阵。
沈梦寒在北昭打磨了整整一十二年,做事稳妥,周潜是极放心的,讲起来,除去从前谢尘烟的事,他难得向沈梦寒发那样大的脾气。
遇此大事,虽有疑虑,却也只拢袖立在一旁,静静听他安排。
谢尘烟缓过神来,人已经跨在小花上,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沈梦寒与他并肩执辔,神色凛然。
沈梦寒面沉如水,没有准备,没有预案,甚至可能城中会无人接应,这一次出动风险极大,一不留神便会被视作举兵逼宫。
但已然没有退路,他昏迷得太久,隐阁就算是铜墙铁壁,也快要被对方撬开了一角。
如果真如他所料,庾公公选定的是沈卓,那么他所图又岂止一个小小的隐阁?
沈梦寒不敢想象,他会将南燕带入何方?又会将天下置于何地?
到那时,不仅仅是他将死无葬身之地,整个南燕,都将万劫不复。
即便是他料错了,被认定为逼宫谋反,他也绝不会冷眼旁观。
如果,假如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拼得鸩君弑父,身死名裂,他也不能将他沈家的江山社稷交到那个逆天而行的阴鸷太监手上。
更不能将苍生黎民,交到他手上。
沈梦寒下颌紧绷。
他的性命、他所有珍视之人的性命、隐阁上下数百人、黑衣羽林近千人的性命,与将要迎来的倾覆相比,太过微不足道。
他没有丝毫犹疑便做了抉择。
绝对不能容忍此万万之一发生。
抵达金陵城下之时,天光已渐亮。
沈梦寒未选择他们常走的南门,而是绕至宫城正东的建春门,此门入城,可沿东驰道直抵宫城东华门,是从城墙至沈卓寝殿长安宫的最短路线。
朝阳刺目,城门洞开,天光倾泻而入。
今日第一批入城的,不是挽篮入城卖桂花的小姑娘,更不是挑箩卖螃蟹的老妇。
黑衣羽林纵马鱼贯而入,睡意惺忪的城门卫尚未反应,便齐齐被控。
沈梦寒回首冷肃道:“若有欲向内传信者,斩。”
程锋控制了东门卫,便率黑衣羽林直捣羽林军的近卫营。
庾公公入宫二十余年,几次前往前线监军,羽林军与禁军之中多有爪牙,如今比得只能是快,更快,在他还未曾反应过来之前,封锁宫禁。
而他在外,庾盛原却在里。
沈梦寒轻装简从,带着息旋、缪知广与谢尘烟直赴东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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