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绞尽脑汁把话说圆,完了朝他看过去,仿佛在说“请你配合一下呗”,结果对方故作没看见一样,也不搭话,转身径直走向门口。
町田一盯着他的背影悄悄腹诽了几句,然后讪笑着和学长们告别。
走出没几步,町田久在后面叫住她:“有事情的话就打给周助。”他将手放在耳边,比了个听电话的动作。
想起他手机没电,町田一点点头,刚转身要走,听见他略带调笑的又说了句:“欣赏景色的时候,可别再走神了。”
她脚下一停。
走神?
“……”明白过来他的言外之意,町田一瞬间石化。用力深呼了口气,强忍住回头和他辩论一番的冲动,理都没理就踢踏着木屐往门口走去。
町田久掩饰了下嘴角的笑意,面向众人语气轻松,“泡温泉啊泡温泉。”
——
事出意外,海边看夜景的提议完全是町田一情急之下说话不经大脑的结果。
可即便如此,自己挖的坑还是要自己填。
虽然越前龙马刚才在听到她的建议时没接话,可两人出了温泉馆的大门后,他还是耐心地跟在她身旁,沿着大路一直走到海岸边上。
不过应是没什么兴趣开口,中途谁也没说话。
这种静谧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他们面朝大海。
和白日时闪着碎银浪声滔滔的海面不同,夜幕下的相模湾像是一个从容又潇洒的老者,卧云眠月。
町田一不禁深呼吸口气,“好怀念啊。”说完便要越过低矮的石栏走去海边。
她穿着浴衣,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拙,可依旧迫不及待。
走出几步后才觉不对劲,脚下一顿,转身看向还站在石栏外的越前龙马。
路灯的灯光使他周身的轮廓显得模糊,柔软的光影越过他的肩线落下来,就投在她的眼前。
他站在原地,看不清表情,可町田一就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一错不错的直视着她。
尴尬……她记得之前明明是自己在一众学长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要带他来看夜景,结果现在倒把人家晾在一边,自己兴奋得不行。
她踌躇着走回几步,抬起手臂指了指前方,“我们从这里走过去,前面就是海了。”
岸边不时有风扬起,怕他听不清,她特意提高了些嗓音,可在空旷的环境中仍然显得微弱细哑。
越前龙马微微抬头,像是眺望了下远处的海,片刻后才抬脚跟上去。
木屐陷进细软的沙子里,走起来十分费力,町田一皱了皱眉,干脆将木屐退下来提在手里,赤着脚踩在沙滩上。
脚上没了束缚,她颇为满意地笑了笑,接着半个身子转向越前龙马,抬起提着木屐的一只手朝他示意,“你要不要试试?”
她脚背上沾了沙,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可一双眼睛却明亮异常。
不远处传来孩童追跑嬉笑的声音,听不太真切。
越前龙马看了她几秒,收回目光,也退了脚上的木屐拎在手上。
町田一看着他的动作,笑意灿烂,“看来越前君对我这个向导还是很信任的。”
她说完便大步向前走去,整个人沉浸在漂浮着咸腥味道的海风中,笑得格外恣意。
没走出多远,越前龙马淡淡的话音就合着湿冷的风卷入她耳畔:“我只是信任你对这个地方的熟悉。”
第12章(番外)
町田一再回到湘南的时候是十三周岁,不过因为距离生日还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所以是不那么严格来讲的十三周岁。
可即使是不严格的算下来,她至今为止的人生中也至少有一半的时光是在湘南海岸度过的。
她出身东京都,听母亲说她刚生下来的时候不像正常婴儿一样大声啼哭,而且全身紫红,吓得产房里的医生和护士们以为新生儿一出生就没有呼吸了,急忙对她进行检查抢救,最后发现是呼吸道阻塞。
等医护人员将阻塞在婴儿口鼻里的羊水全部清理干净,又打了她几下,这才使她有了生命体征。
或许是由于出生时带有这样不平安的经历,她在被家人宠爱着长大的同时,也被鼓励尽可能多的参加活动锻炼,去接近自然、畅快的吸收氧气。
如果说在町田一的成长过程中有被家人寄予过什么期望的话,应该就是希望她能够在做事情张弛有度、为人正直有原则的前提下,走自己想走的路,活得坦率爽朗、广阔而清澈。
所以在她幼年乃至童年时期的生活中,印象最深的除了东京繁华的商业区和静默的城下町,就是每年当中总有那么几个月,父母会暂时减缓手边的工作,带着她和町田久一起回到镰仓小住。
爷爷退休是在她出生后没多久,老爷子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在镰仓休养,加上年轻时练过田径而保留下来的锻炼习惯,一闲下来便要求他们两兄妹训练体能。
沿着成就院外的山道一路往西,坡道的尽头是极乐寺,有时候她跑步跑得累了会直接仰躺在路边,不远处有穿行在湘南海岸和狭窄街道里的江之电。
她尝试着拧干汗湿的毛巾,一边默默喝着水,一边闭眼听行驶中的古老车厢发出特有的年代声。
那个时候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欣赏江之电从山中隧道疾驰而过的场景。
等后来町田久拉上在幼稚园里结识的不二周助和佐伯虎次郎,再带上裕太,“假期要去湘南度过”逐渐就成为了他们这个小团体的一个固定活动。
他们一起住在北镰仓的町田爷爷家,最初长辈们以年龄太小不能跑太远为由,将他们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从家到电车镰仓站附近。
一条街上绕来绕去除了食铺就是数不清的古寺,能玩的地方十分有限,几个人思来想去觉得与其整天这样溜大街,还不如回院子里爬树来得有趣。
尤其到了夏天,他们坐在院中粗壮的树干上,远远就能看见明月院里盛开的紫阳花,在参道两旁形成一道道花墙,美不胜收。
町田一年纪最小,几个男生总是会尽量让着她一些,不过每当面对五个人里总是她爬树最快这个事实时,他们还是会感到有些绝望。
随着他们年龄渐长,被允许活动的范围也开始扩大,在他们得知最远的界限不再是镰仓车站甚至可以再往西边去一些后,几个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零用钱买了江之电的通票,然后顺着一望无际的海岸从北镰仓一直坐到了藤泽市的江之岛。
趴在车厢窗沿,眺望远处的相模湾,仿佛明镜一般平静的海面倒映着蓝天绵云。
因为是第一次在没有大人的陪同下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对于尚且年幼的几个孩子来说,那次经历多少带了些冒险的性质。
也许是出于这种特殊情感的心理,即使在那之前町田一也和家人一起去过海边,但唯有那个时候她觉得望着那片海,就像是在望着一块美丽的碧石。
要说那段短暂的旅途中还有什么其他特别之处,可能就是当电车经过镰仓高校前站时,他们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声惊得立刻转头,朝车厢的另一边看过去,发现不远处的坡道下面满是举着相机的人群,场面可谓一片混乱。
裕太灵光一现,当即解释道:“那些人是想和江之电合影留念吧!我猜他们一定是《灌篮高手》的漫画迷!”
大家听完恍然大悟,町田一也跟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转瞬而过的几秒钟,她隔着车窗看见逐渐远去的游人仍然在雀跃着,像是中了头等大奖一样,兴奋得不得了,有几个女孩子甚至一边笑一边就哭了出来。
那样足以称之为盛大的场面对她的影响,如一片树叶落入水中,虽然极轻,但平静的水面仍微微泛起一圈圈波纹,以至于隔了很久她几乎忘了那次江之岛之行具体做了什么,却对那一大片快要闪瞎眼的闪光灯记忆犹新。
原来有那么一些人,会为了致敬心中的朝圣地,而开启一场具有重大意义的旅程。
町田一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再回到湘南,而且是以放松游玩为目的。
即使距离上次回来这里已有两年之久,但在她的计划中,下一次再来的时间最早也要等到国一结束后的春假。
可不论这中间经历了多久,当她再次站在岸边感受清凉的海风时,关于这个地方的欢笑和感动,依然毫无保留的从她记忆深处翻涌出来,烫得心头一阵暖热。
第13章
当町田一听到越前龙马说信任她对这个地方的熟悉时,她烦躁了一整晚的心情才终于有了安抚下来的迹象。
她用脚尖轻轻撩着松软的沙子,弯起嘴角,“我长这么大以来,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是在湘南度过的,小时候我经常跟着家人来这边度假,一玩起来就像个小疯子一样,比哥哥他们还要闹腾。”
她转过身和越前龙马对视,有些释然,“不过我也很久没回来了,熟悉倒是熟悉,但其实大部分还是在凭感觉走。”
虽然她可以八九不离十的谈论关于湘南的、像是“什么季节开什么样的花、哪家甜品店最有人气”这样的话题,但毕竟脱离了这个地方许久,之后也没有额外的投入更多关注。
当那种真切体验周围事物的感受,在她填满繁忙课业的世界里一点一点消磨掉的时候,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把自己放在一个“对一切了如指掌”的位置上。
她站在距海不远处,身上套着件宽大的乳白色浴衣,整个人像是倒映在漆黑海水中的轮月。
“不是谁都可以凭感觉做事情的。”越前龙马往前走了几步,神色平静,“而且这种刻在骨子里的熟稔也是日积月累的结果吧,都是属于你的一部分。”
町田一有些惊讶的侧头去看他,忽明忽灭的光从他眼里漏出来,与远处的灯塔遥相呼应。
她不知道的是,在越前龙马至今为止的人生中,也有过类似她这样不断往返于两地生活和成长的经历。
在今年年初刚回到日本的那段日子里,他其实曾努力地去适应过周围稍显陌生的环境,虽然小时候也有因为探亲一类的活动而时常随家人回日本居住,但无论从时间还是从文化气氛的角度上来讲,很明显西海岸那片阳光充沛的橘子林让他自在得多。
他置身于东京的街头巷尾,随着巨大的人潮走过原宿街头,体味过浅草的旧式民风,也见过传说中的秋叶原御宅族,却始终觉得自己没有归属。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无法在这里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身份和栖身地。
可后来慢慢地,也许是因为有网球这个偶然的切入口,他开始尝试依照自己脑海中对这个国度零星的印象和身体的本能去生活,不管怎么说,他来自樱花国这个事实不会变,血液中延续的民族感像是天然泉水一样,滤出这片土地在他记忆深处留下的或深或浅的痕迹。
而这样无意中已经习惯了眼前的生活节奏这件事,也是他在全国大赛前夕回到纽约后才发现的。
当然,在越前龙马看来,町田一对于两个不同地区的感受,或许没有他对于两个不同国家的感受这样复杂。再者,他不像她那样,在不同的地方都留有成长的清晰印记,这种因时间和切身体会所带来的亲切和了解所酝酿出的“只凭感觉”,自然也不会真的是“只凭感觉”而已。
不过就算退一步来说。
他忽略她诧异的样子,倒是悠哉补了句:“或者你也可以时常回来这边,反正湘南离东京也不远,毕竟是生活了那么久的地方,用不了几天就能像以前一样熟悉了吧。”
町田一神色暗了暗,直言,“时常的话对我来说有点困难,我记得上次过来还是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为了给佐伯哥哥践行,我们几个就约好在他走之前再来看一次海。”
她说完一摊手,将提着的木框和木屐放在沙滩上。
“为什么?”他问。
町田一弯身的动作一顿,也不顾自己看上去不很雅观的姿势,回头看向越前龙马,“因为他要去千叶上学了呀。”
保持着这个奇怪的角度,他垂眼淡淡地看着她,“不是,你刚才说,时常回来有点困难。”
“啊那个啊。”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不小心沾到的泥沙,回答得坦然,“因为没有多余的时间,平时大大小小的考试那么多,还要准备比赛的事情。”
她说完之后递给他一个“你懂我意思吧”的眼神,岂料对方轻轻蹙了蹙眉,反问:“这些需要占用特别多时间?”
町田一一愣,好不容易跟上他的思维,她刚想点头,突然又顿住,想了想才回答:“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吧,我的话是需要的。”
她话一落随即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奇怪,明明是想表达“这种事情因人而异”的观点,怎么现在听起来却有种“我能力不行脑子不好使,所以做起来比较费时间”的感觉?
越前龙马已经将手中的物品也放在一旁,很自然地问下去:“那你是哪种情况?”
似乎是没想到他会继续这个话题,町田一莫名语塞。
哪种情况啊……
……翻山越岭的那种?或者……升级打怪的那种?
越前龙马此时正巧直起身,对上她有些茫然的目光。
又是这种目光。
他懒散的瞥了眼她,不知道这是她今天第几次了。
倒不是他刻意去观察过什么,只是这一天下来,她这样夹带着迷惘的神色出现得实在频繁。
他想起下午在江之岛的展望台上,英二前辈手舞足蹈地聊起这次旅行计划的“前因后果”,
应该是在提到町田久的地图帮了大忙的时候,她站在原地盯着她哥哥愣了好一会儿,思绪被拉回来后无意识地往后一退,差点就要撞上他。
还有晚饭时分,他当时就坐在她旁边,几乎是最明显感受到了她全程的心不在焉,从她打翻食物时的慌张,到之后说起辩论赛时平淡的语气,甚至是对于最后他问的“辩论有趣吗”那句话,她依旧表现得相当迟疑。
其实他那个问题的初衷,也只是疑惑和奇怪,毕竟她在谈到辩论活动时的神色和态度,看上去淡定得有些过头。
至少如果是他的话,在谈到网球的时候,他不会是这个样子。
不过他转头的间隙好像是不小心吓到了她,他那个时候忽然就有些想笑。笑她的慌乱,也笑她一贯小心维持的云淡风轻。
他飘远的思绪被町田一清润的声音拉回来,“我面前有一座非常想登上的高山,但是在登山途中遇到了很大的阻力,所以必须要拼尽全力才可以。”
这样比喻也还算贴切,对于面前这座几乎高耸入云的山峰,她没有可借用的天梯,只能一步一个脚印的踩着石阶,依靠自己现有的能力克服漫长又崎岖的山路。
越前龙马将双手叠在脑后。虽然她的表述方式稍显隐晦,但理解起来不难,重要的是,原本这样一听就让人觉得是条颇为艰难的路,她说的时候言语间竟也没有透出太多悲观情绪。
有斗志是件好事。他想。
就像从他第一次拿起球拍到后来站在网球场上,遇到过许多技术高超的对手,那个时候他们于他来说也如层峦叠嶂一般难以超越,但如果想要打败他们,充满斗志当然重要,却并不是唯一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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