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远觉着牙根开始疼了,这疼痛蹿到了脑仁。然而转念一想,思夏已经把话说出去了,他不好不给她脸面,便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示意绀青照办。
冯时瑛与冯素素并不善棋,但因与张思远对弈,冯时瑛不好叫妹妹丢人,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武官嘛,整日里舞刀弄枪,不会下棋也无可厚非。
于是,他凭实力节节败退。
凭冯时瑛看思夏的眼神,张思远真想三下五除二将这人给赢了,然而看在他初到郧国公府的份上,便步步退让,奈何冯时瑛的棋道堪比洼地。张思远头疼,起先一个冯素素就足够他不舒服了,又来了兄长,他当真郁闷,尤其是现在,他跟这种人下棋都不知道怎么放水才好,冯时瑛棋艺这么臭是哪来的勇气接招的?
冯时瑛大约也看出了他的为难,又不敢立马缴械投降,碍于厅中有妹妹在,没几步就输,回去便不敢在她面前立威了,只能半死不活地撑着。
饶是这位混过陇右,打过吐蕃,如今调入京畿折冲府的五品果毅都尉,却在棋盘上被敌人逼到手脚冒汗。他现在想张弓搭箭,活动活动筋骨,在这方寸之地,他快被憋死了。
冯素素生辰那天,冯时瑛毕竟说过“登门拜谢”的话,不好不来,遂提着食盒到了郧国公府。
哪次冯素素过来,都没见到过张思远,这次冯时瑛递了拜帖,她终于有了眼福。趁着他二人你来我往黑白轮下之际,目不转睛地盯着张思远。上天不仅好生,还有心思雕琢,此人的皮相能让人癫狂。再看看那捏棋的手,啧,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真是养眼。
冯素素一门心思地看张思远时,思夏却皱着眉懊悔自己的提议,她明明看出冯时瑛不是张思远的对手,也看出了张思远故意相让的举动。不忍看任何一方落败,低低嘱咐宝绘:“去把张福抱来,逗急了,直接往棋盘上冲。”
张福被宝绘抱出来,老远将它一放,它蹿进正厅,终于结束了张思远和冯时瑛的痛苦。它一通乱跑,棋子散乱不堪。
达到目的,思夏松了一口气,奈何这口气还没喘匀,一本正经欣赏张思远美貌的冯素素反应过来,她也跟着蹿了起来,随后扯住了张思远的袖子,再往他身后一背。
也是奇了,不可一世的冯素素居然怕猫。
冯素素不管不顾地将张思远拉来做挡猫牌,惊了正厅的所有人,尤以冯时瑛为最。唉,他这妹妹躲不过丢人现眼的命运了。他脸黑了黑,还好,他因经年累月晒出的偏棕肤色挡住了他的尴尬。
“宝绘,快把张福抱走!”思夏吩咐了一句,又上前一步,安慰冯素素,“你不要怕,已经没猫了。是我不好,没叫人看住它,这才叫你受了惊。”
冯素素抬眼扫了正厅一圈,这才放下心来,手却依旧抓着张思远的袖管。这时冯时瑛的脸塌了,张思远怕是磁石做的,把他这个脾气硬如铁的妹妹吸着不掉。
“冯小娘子,”张思远被她抓疼了,“某要放棋子。”
冯素素高兴得吃了蜜似的,又觉情绪转变太快怕被人说有病,赶紧抿上了嘴,小脸却憋红了。
张思远这才如取消了定身法一般,右手臂解冻,将手中棋子放进棋盒。
冯时瑛满脸抱歉道:“舍妹鲁莽,让郧公见笑了。”
张思远却心不在焉地道:“是底下的人不会管猫,惊了令妹。”
冯素素又回了魂,大方地来了句:“无妨。”别把她当成胆小之人啊!
这时,绀青适时端了饮子上来。
长安东西两市的物件应有尽有,就连饮子都是各式各样。时人按照四时不同调出四时饮,夏有酪饮、乌梅饮、姜饮、加蜜谷叶饮和麦饮等种类繁多的饮子。
然而一杯饮子喝完了,冯素素依然不想走。
冯时瑛放下杯子,觉着自己就要解脱了,遂站起身来:“今日冯某叨扰这许久,实在……”
冯素素一听这话,立马拉下脸来,嘟囔着打断他:“阿兄——”
冯时瑛根本没心思拜访张思远,恐怕除了力气比他足,什么都比不过他。他纯粹是被妹妹央着过来的。
这会儿不走,更待何时?难不成要在郧国公府用饭?他是来“登门道谢”还是来蹭饭的?
不行,必须得走。
就这样,冯素素就这样被兄长带走了。
冯氏兄妹前脚刚走,思夏便迫不及待地揭开了食盒,将那碗如雪的杏仁酪端出来,刚送进嘴里一口,绀青已经匆匆奔了进来。
她甚至忘了行礼,紧张兮兮地道:“阿郎,通传说冯家郎君被拦在了外头,似是出了了不得的事——”
第二十五章
从冯师兄妹登门来看,不用张思远细琢磨便知绀青口中提到的事与冯素素生辰有关。
冯素素生辰那日,思夏在冯家帮冯时瑛解决了问题,之后险些出事,便是刘家的人觉得思夏坏了他们的事。
张思远想过,汉王专门选了冯素素套近乎,又有刘家的小娘子倒在了冯时瑛身上,便是想攀上冯家这块香饽饽。
今日冯时瑛旬休,必是刘家的人要像狗皮膏药似的往冯时瑛身上贴。这事得冯时瑛自己解决。若他连这点事都解决不了,那还是趁早被人拿下好了,免得日后遇见什么风浪会更惨。
张思远只是听了听绀青的话,并未理会。偏是思夏停下了进食,歪着头等下文。
绀青一看张思远淡漠的眼神便知道自己多嘴了,是以没继续往下说。当然,她也根本不知道内里详由,不过是门仆知道冯氏兄妹前来,又见着了他们被拦住,觉着不妙,怕误了事才来禀明……
她不说,思夏的好奇心便越发浓重,更想知道了。
冯氏兄妹离去,张思远好歹松了口气,也就仅仅是一口气,一口气过后又开始憋闷,思夏这是对冯时瑛上心了?
“怎么啦?”她睁大双眼,迫不及待地问。
这三个字就如同一架火炉,张思远身上的血要烧沸了,他都不知道是怎么没让火喷出来的,却能佯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平心静气道:“今日他们来家里我都不知道,出什么事我更不知道了。”
思夏放下汤匙,起身,朝张思远走去,边走边掰着葱段似的手指头道:“虽说阿兄和素素的兄长不算太熟,可到底也是相识的啊。他是头次来家里,又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出了……嗯,出了了不得的事,阿兄应该让人去看看吧。”
她越说,张思远就越气,若是发出来,又觉着没头没脑,只是死盯着绀青——说话没遮拦,越来越没规矩了,冯时瑛能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其实张思远猜得不错,这“了不得的事”与刘家有关。不过刘家没什么新鲜手段,又是从街角猛地拐出来,直愣愣地朝着冯时瑛的马撞去。
得亏冯时瑛驭马有道,速度极快地拽住缰绳,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声,马前蹄高高扬起,堪堪避过了那辆马车的碰撞。而他身后给冯素素赶车的车夫发现不妥,也极快地将马车甩向了一旁。
这样一来,刘家期待的结果没实现,反而是自家拉车的马儿受了惊,在街上横冲直撞了一段路才停了下来。
冯素素在没听到马声嘶鸣时便撩开了车帘,因她听到了急急的马蹄声,且是越来越近,正要提醒冯时瑛在拐角处小心时,便见一辆车猛地砸了过来,她当下坐好了跳车的准备。
幸而自家的车夫反应快,她没跳成。
那辆拐出来的马车停下来后,一个年长的人扶着一个年轻的小娘子慢慢下了车,那个年轻小娘子似是有些头晕眼花了。
紧接着,有人驻足观看,还有十来个人指指点点,“这郎君怎的这般无礼,也不上前致歉。”“千万别让他跑了。”“这是想挑逗人家小娘子吧”……
冯素素感觉不对劲儿。自打离开了郧国公府,兄长的马骑得也不快,自己乘坐的马车也是平稳缓慢,主要原因不在己,却被沿街赶到的十来个百姓胡乱评说,这让她因兄长强行带她离开郧国公府的低落心情一跌再跌,直到跌到了谷底,还来个颠起,再度沉沉坠下。
既然那群人来得这般快,为何就没看到此情此景是那辆马车忽然冲出来?得亏她兄长躲得快,否则定会撞成惨烈场面,却有围观百姓埋怨冯时瑛不去致歉。若是他们在拐角处遇见这么一桩事,恐怕早就被撞飞了吧。
冯时瑛也被这突出起来的马车给惊了一吓,调转马头后去看冯素素,见她没事,就要往安邑坊而去,偏是那几个说话的人将他拦住了。
不远处还有人观看,有的已经上前来打听情况了,有的却犹豫着是否上前。
今日冯氏兄妹出门,没带多余的随从,车夫顾着驭马,便没有人为锯于马上的冯时瑛驱散这群人,总不能让冯素素露面吧。
他揪着缰绳,调转马头转了一圈,迫人的目光向那几个人扫去,唇角微微提了提。天气热,他可没兴趣亲自上手教训人,同这群歪曲事实的人动手,那是失了体面,只冷声道:“前边就是武侯铺,哪位受累跑一趟?去请武侯过来,若是哪个想闹事,捉到万年县衙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那几个人有些愣。
远处的刘家婆子也不敢回头,只管和自家小娘子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着冯时瑛上前。
依着原计划,怎么着也得让冯时瑛掉下马来,届时便能以致歉的方式到冯家宅子与冯时瑛套近乎。不巧被他躲过去了。
这样也好,围了冯时瑛,东一句西一句地告知众人是他有错在先,即便他不想上前致歉,出自高门的修养,也会让他上前问问自家小娘子是否有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与冯时瑛有了说话的机会,再让那些人四处传他看上了刘氏女,这事便成了一半了。
可惜,冯时瑛并没上套。不仅没上套,还说出请武侯的话来。
冯时瑛见没人肯劳动,遂一指自家车夫,令道:“速去胜业坊武侯铺,便说今日有人闹事。问他们管是不管!”
话说得恭敬,却是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施压。
刘家的婆子和小娘子慌了神。
即便有贵妃撑腰,可冯家也不是吃素的,今日若是因此事见官,必然会闹大,套不住冯时瑛不说,还得和冯家结了仇。婆子暗暗咬牙,当机立断,扶着自家小娘子上车,也不管自家安排的人了,便吩咐车夫急急离开了此地。
这事还需从长计议。
围观的人见势不妙,竟还大方地摆了摆手,说什么正主儿都不怨郎君,他们便不凑热闹了。之后,便撒丫子跑了。
冯时瑛心大,看也没看辘辘远去的那辆马车,一扬鞭,带着妹妹回了家。
思夏听了这出闹剧,心下放松,张思远的心却像是在热油中滚过一般,滋啦啦地冒烟。前段时间他病着,没怎么与她说话,这才过了多久,她心里居然有了人。
他抬手挥退了屋中的侍者,冲思夏道:“怎么,当自己是活菩萨了,帮完一次便要继续发善心,从前怎么没见你对人这副样子?”
思夏疑惑地“啊”了一声。
之后,她莫名地紧张起来,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像是被人用力拨动,发出苦涩的声音。
才刚她傻了吧唧地招待人,又傻乎乎地捏着汤匙吃杏仁酪,还火急火燎地让张思远派人去看看冯时瑛的情况……莫不是张思远以为她看上他了,要单独和她说亲事?
思夏被这想法吓了一跳。
她明白女大当嫁,可是她还没做好嫁人的准备。说到底,她是害怕去陌生的地方,她不清楚自己要花多久才能去适应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如果去冯家,她是不是要给冯时瑛做妾啊。
“阿兄,我……”思夏有些难以启齿。她要怎么说出口自己不想嫁人?
张思远却被她的吞吞吐吐个弄得心中积火,她这是……不好意思说出看上郎君的话吧。
她不过是见了冯时瑛几面,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怎么就这么快?
张思远心堵到呼吸有些快。
这时,思夏轻咳了一声。他眯了眯眼睛,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思夏咳嗽是在压制紧张,压制由紧张变成的茫然,又迅速调整呼吸,让整个人保持冷静。
“都是我的错。今日我不该冒头。无聊的人就爱说嘴,得亏这是在家里,若是叫外人知道了,指定得生误会。”思夏晶亮的眸光宛如蒙上了一层雾气,努力保持嗓音清晰,“是我不听阿兄的话,前些日子非要亲自跑到冯家去送庆生礼,当日连素素的面都没见到,却给阿兄惹了事。若是那日我不去,也不会有让阿兄与刘家的人碰面而生气,更不会有今日冯家郎君登门的事。”
却是越说越觉着憋屈,越是想让声音显得镇定越是不可得,说到后头已经发闷发涩甚至变哽咽了。
即便是哽咽,这次却是一股脑儿将内心所想说出了口。
她稳了稳心神,正正道:“我知道阿兄为我好,可是我有心肝。受阿兄照拂多年,我也想回报阿兄。”说道此处又苦笑,她能拿什么回报他?苦笑之后是掉金豆子,边掉边道,“我蠢笨不堪,倒是能给阿兄解闷儿,等阿兄给我娶了嫂嫂,有人陪着阿兄时,我兴许也被教成了闺秀,那时再让我嫁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了前两句的时候,张思远心里的大石头化成烟消散了,听到这里,那块大石头又塞回了心里,堵得他气息不顺。说来说去,她没对冯时瑛动心思,可她也没对任何人动心思,还旧事重提让他给她娶嫂嫂。
这一刻,他的心又像被扎成了一只刺猬,疼得很。
大约是嫁人这事真的让她不安,从小声啜泣慢慢增声,也不必他揽她入怀,她已经展开那双小手,从他双臂内侧穿过,紧紧搂住了他的腰,还把脸贴在他身上,呜呜咽咽地哭了个稀里哗啦。
他的心就像是滴进了水,那滴水忽然涨成了溪,又骤然阔成了河,不,是海,已经波浪滔天了。
在她背后停留的双手数次试图揽上那单薄的背,却都止在了半空。停了半晌,终是附上了她的背。
——这样抱着她,她才会安心吧。
第二十六章
gu903();在张思远看来,思夏的哭功无人能及。就这么一会儿,他前襟都湿了,不得不推开她,又从她袖管里抽了帕子给她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