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舒语塞。
“什么旁门左道,你在推鞠房审问人时没用过手段吗?”
秦仲舒闷头吃了口茶。
“我们都是人,是凡人,不是佛神。”张思远依旧笑,“我也祈求四海升平,可我能做的却只是保命。这不是我的道,可我却要走上此道。”
那日秦仲舒与他不欢而散,张思远走了半个时辰,秦仲舒才从茶肆中走出来。此时远处层云犯境,竟是一场急雨要来。
——“这一遭风雨过后,会有更大的风雨,望秦御史提早备伞。”
耳畔响起张思远的话,秦仲舒将伸出去接雨的手缩了回去。
火光劈下,雷声滚滚。他想起那个明艳高贵的少年来,眼中有火,可以燎原,如今却清清凌凌,步步为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是他天真了。
七月中旬,河东与范阳的战事扭亏,然而消息传回京师时,皇帝也并未过多的喜悦之色。
河东与范阳的节度使清点战场之时,已是七月下旬。敕令传了过去,命河东与范阳二节度使回京述职。两地节度使尚未从战事中缓解过来,便草草拟定了战功以及押送俘虏之事。
其实此战损失不小,收获可用仨瓜俩枣来形容,圣人却还要嘉奖,这事颇有些窝囊。然而圣人如此大张旗鼓,也不知那两位节度使能否顺利返回了。
两节度使抵京之前,太子好了起来,内忧外患算是平了,朝堂如镜面一样平静得一丝波澜未起。
郊迎、献俘、告太庙太社和宴飨,这些环节是依旧例而定。既然太子好了,这事自然由他代天子亲迎。
偏前头才受了皇帝斥责的汉王,因天子诸子皆去郊迎,他竟被皇帝恩准,也一道去了。众臣或叹或赞或持中不言,窥破个中道理的不过寥寥——所谓臣子,当是天子之臣。
那日太子与诸王,衣紫衣朱的百官与填街塞巷前来观看的百姓是万人心万种想。
思夏是头次赶上这种场合,非要央着张思远出来观看,因查封得紧,他们还特意饶了道。
还未到郊迎地点,只觉地动山摇,思夏便揭帘去看,只见远处烟尘已起,两侧的大纛也越来越清晰,因是两节度使回京,是以大纛上有河东的程,又有范阳的黄,至于其他的字,是那二位的殊荣。远处旌旗猎猎,在旭日东升之际迎风而飞,惊了不少鸟儿。
思夏再看向城墙之下,有各具甲胄锯于马上的人,身后有数千禁军整齐肃穆,两侧的百官安静得如同雕塑。城墙之上亦有彩旗,除监门卫外还有头戴冠冕之人,必是当朝皇太子殿下周珦了。
思夏头看向外面,问车里头的人:“阿兄,太子殿下长什么样子,那冕上的珠子一直在摇晃,遮住了他的脸。”
张思远:“……”
当朝储君哪儿能轻易给人看见!
“殿下的装束怎么那么累赘?”
张思远甚无语:“一会儿要告庙,自然是全服衮冕了。”
这时,思夏被骤起地鼓号声乐激了个哆嗦,再看向城墙,太子不在城墙之上了。她便跳下车来,却被张思远拉住:“这么多人,你往前挤什么?”
“我看不见了。”
“你跳下车来不是更低?”
思夏:“……”
这倒也是。
思夏没进过宫,不知真正的天家威仪是个什么样子,如今从郊迎之中窥得一角,自然不肯错过一丝一毫。张思远将她拉上马夫坐,又将上车时的杌子给她搬来让她踩。
她升高了不少,一手在额前搭了个棚,一手扶着张思远举高的手保持平衡,饶有兴致地看着里头的情形。
他不看便知,那几个人必是给太子行礼。之后便见人群有序涌动,要进城了。
那些人折腾之际,张思远就松了手,紧接着还晃了晃杌子。思夏腿一曲,整个人向后仰,惊骇之下跌进了一个怀抱之中。
她从紧张中钻出来,才发现又落入了那个人挖的坑里。偏张思远不放手,她就开始踢腾:“放我下来。”
“你再踢腾!”
思夏立马老实,语气中还带了几分求饶:“我不闹了,阿兄放我下来。”
“不放!”
他越来越不顾体面了,外头这么多人看着,思夏就要恼了,拼命推他。
“你老老实实地别人才不会看你,你再闹,旁人的目光就不会盯着太子和节度使了。”
思夏被他气得心堵,想要求救,奈何绀青、宝绘、杨璋以及车夫都垂着头。
张思远抱着她往树荫下而去,将她放下来,却是搂着她:“我现在问你一件事,你别打马虎眼。”
“什么?”
自由相识而期白首,张思远想与她共度余生。这大半年来,思夏一直刻意躲着他,这让他心有不甘。
凭什么他对她掏心掏肺,她却对他紧闭心扉?
若她对旁人有意,叫他死心也行,可思夏的心里就没男女之情,要出家当和尚吗?
“你我自幼相识,相依相伴,十数年过去,都长大了。”张思远双手按住她的肩,正视她,“我今日之话,绝非儿戏。我有心娶你为妻,你可对我有意?”
思夏不期然他此刻提这个,心下乱得如同兔子乱跑,小嘴微张,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张思远料到她又是这个反应,也没气馁,只道:“你不要慌。”
思夏眨了眨眼,要挣脱他,却事与愿违,反而被他抱得更紧了,便再次求道:“阿兄放开我。”
“你一再逃避这件事,可是真的不想留在我身边?”
思夏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是真的期盼过他能觅得佳妇,是真的想过要搬离他家。可也真的害怕他伤心难过。
伤痛时希望他能安慰自己,身陷险境时希望他能来救自己,无聊之时希望他能陪着自己……这么多年,她能亲近又想亲近的人,只有他一个而已。
思夏老半天才说:“近来的事太乱,阿兄容我好好想想吧!”
张思远喜出望外,双臂紧紧将在箍在怀里:“好。”
第六十五章
宫中设宴,程弘自然前去。这些日子以来,他简直要疯了,在家宅里坐着就遭到过两次暗杀,然而却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寻到。
如果他死了,河东就得乱了套,他程家就真的完了,不光程家完了,还会牵连无数人。至于这刀子是谁捅的,他没查出蛛丝马迹也能用脚指头想出来是谁干的。
好在太子好了起来,好在烽烟已灭。只是父亲回京,他不知还能不能顺利出京。如果父亲母亲和弟弟能安生,他愿意留京窝窝囊囊过一辈子。
席上,皇帝当着众人的面给程弘赐了婚,在宗室女中选了一位县主,还说太后舍不得县主离开,让程弘多在京城住上一段时间。至于这一段时间有多长,那就不好说了。
不用说明,皇帝还要用程弘牵制河东。
这还不算,两节度使带回来的几个将领,没有成婚的也被皇帝一并赐了婚,彰显皇恩浩荡。
程弘品着这份恩典,心里大逆不道地将皇帝骂了百八十遍。圣人离间节度使与其下将领,真是好手段!他想不出来,圣人为了保住汉王还会做什么!
然而八月中秋一过,皇帝准了两节度使离开了京城。
这是太子和皇帝做了交易,边境不能无主,那二位节度使宜提早离京,以免再生祸端。当然,条件是他放过了汉王。
九月一到,思夏和张思远妥善挑选着贺礼,一是给冯素素和赵聪的,二是给程弘和县主的。这两桩成婚的日子是前后脚,张思远看着红男绿女牵手被众人庆贺时,眼前就能浮现思夏的笑颜。
心情郁闷,他像没喝过酒似的一杯一杯地往嘴里灌。吃了两次席,他醉了两次。
近来,他喝酒的次数增多,李增想劝却劝不住,赵医正说过几次,他也不听。
往往思夏进他屋去,不再能闻到幽清的沉香,扑鼻而来的是酒气。
张思远左手肘搭在凭几上,右手捏着夜光杯,歪在榻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思夏。
“阿兄别再喝了。”思夏上前去,夺过他手中的杯,才一放下,整个人便被他兜进了怀里。
他双手自她腰间穿过,紧握住她的双手,还将头抵在她肩上。
“阿兄喝醉了。”
“我没醉。”
“喝醉的人都不会说自己喝醉了。”
张思远低笑,她非但没推开他,还能和他玩笑,是不是意味着她快想好了?
“我去给阿兄端醒酒汤。”说着,她开始挣扎。
张思远心有不舍地松开。
醒酒汤是李增让膳房早就备好的,就放在一旁,思夏端过来,递到他跟前,他却不动。
他又想让她喂,思夏却真的生气了,将醒酒汤放下,起身就走,才走几步,张思远便从身后贴来,再次抱住她,且呼吸开始变重。
思夏打了个抖,身子开始瑟缩。
“念念,就当我真的醉了吧。”他略带恳求地说,“就让我放肆一次。”
他所谓的放肆,便是这样抱着思夏。他到底是怕过多的动作吓着思夏,再把她好不容易答应想一想他二人的话击碎,就太不值了。
即便如此,自那日后,思夏还是不敢再去静风轩了。
张思远冥思苦想要怎么哄她时,宫里的人说,圣人要去田猎。
国朝皇帝除了爱击鞠外,更爱田猎。皇帝常对一众皇子公主说国泰亦不废武备的话,让他们多加练习骑射。
今年田猎定在骊山,除了太子留下监国外,皇子成年与否、公主出嫁与否,全都参加,还带上了几个诞育皇子公主的妃子,再之后,一众皇亲国戚都叫上了。
张思远接到旨意的那刻气了个半死。这个时候,他特别希望别人把他当个死人。
可他又不能抗旨,太医署的记档就在那摆着,前段时间进宫去还大剌剌说近来好多了,此时便不好称病欺君,只好叫李增提前准备去骊山的所需物品。
这次出门,张思远要带思夏去骊山,就直接让晁毅停了课。
他早就看晁毅不顺眼了,偏偏思夏一直拿东西去巴结他,但凡绀青去给晁毅送饭时,都是思夏抢过去,再递到他跟前。每每想到那副画面,他就觉着胸腔有一股浊气横冲直撞,不吐不快!
他只求那晁毅赶紧做官赶紧离开学堂,免得他轰人失了礼!
更让他气愤的是,思夏说去骊山还不如在家上课。他苦苦婆心说了无数好话,她才同意了。
旁人巴不得在皇帝面前露脸,尤其爱参与狩猎,没准儿皇帝一高兴还会让他们官职转迁,所以叫上的随从是精干之士,又精心挑选山猫和细犬,做足了功课,就等猎场上见了。
张思远不这么想,他就带了思夏和绀青两个弱女子,旁人准备大显身手时,他却只想着怎么和思夏增进感情。
天子狩猎,乃国朝重要的活动,更是维系禁军和将领关系的重要时刻。行猎之前先拓展校猎场地、运输物资装备、布置警卫巡逻、悬挂指示旗帜等。
出行那日,太子周珦率一众文武跪在朱雀门送行,左右金吾卫开道,羽林军也一路护驾。随行之人车如流水马如龙,伞扇旌旗遮天蔽日。
当日至骊山,皇帝先于山脚下检阅军队,翌日才开始狩猎。
猎物的方式多,有火攻、围猎、网捕、索套、骑马箭射等,更有同时使用的。
张思远装模作样地提着一张弓,又装了一囊箭,更是背了一把弩,还在蹀躞带上挂了一把匕首。他磨蹭到众人尘土飞扬离去后才从汤泉宫出来,把绀青甩在屋里睡大觉,他和思夏一人一马,逛起了骊山。
自周以来,因骊山有温泉,天子便于此处建离宫。听闻慧娴大长公主常来此处,奢靡无度。天胜元年,今上励精图治,上骊山也是阅兵,一连数年都没来此田猎过,直至皇太后六十大寿才重建了此宫,之后这里才又热闹起来。
骊山因山形远望宛如一匹苍黛色的骏马而得名。
思夏策马而行,满眼是芳芳青草与葱茏树木,心中愉悦舒畅。峰回路转,是一片桂花林,时维九月,花团怒放,香远溢清,秋风袭来,落木萧萧,花瓣簌簌而下,无寂寥之气,反而胜过春朝。
思夏勒马而下,张思远就跟着她下马。两人将马拴好,寻了一块平地坐下。
朝阳已起,透过密林洒下无数金子,将山间草木的绿色照得更加浓稠,鸟雀于林间婉转啾啾,此起彼伏如同奏乐。
思夏向后一躺,枕着两手,闭上眼睛,将自己沉浸在这鬼斧与人力共造之地。
gu903();张思远与她反着方向,头挨头躺下来。闭眼片刻后就猛地睁开,万一有鸟屎掉下来,那可就太煞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