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骤闻屋中血腥之气,险些被呛了个跟头,也没搭理刑部尚书的无礼,只是迅速上前扶住那垂首咳嗽的人,却见他右手手指肿胀,猩红与白骨交杂,不由脑子嗡嗡直响。
他叫人去唤牢里的医生,又给张思远拍背:“张慕之,你千万别死!”
王欢带人过来时,努力眨了眨眼,辨清眼前人是谁时才松了口气,震惊下来,清了清嗓子道:“张郧公,陛下传……”
“王常侍看不出来吗?他人现在走不动了!”端王打断了他。
王欢苦着脸,走不动就叫人抬过去,总不能让圣人在堂上等着吧?可眼瞅着端王这架势,是要光明正大抗旨。
他知这位端王一向好脾气,然而因废太子一事极度恼火,眼下瞅着这情形,他怕是还要豁命,再看这一地狼藉,不得不无趣地“哎哎”了两声,指着一个内臣道:“先去禀报圣人。”
那被点名的内臣觉着今日倒了大霉,这不就是让他去死吗?怎么能让圣人等着?然而他拒绝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前去禀报,幸而中书令和大理寺卿吵得厉害,这话一递进去,堂内之人先因震惊而沉默,后因惊疑而哗然,已经炸开了锅。
不是说郧国公已经畏罪自戕了吗?
大理寺卿这是欺君!
大理寺卿竟欲下药将人毒死!
听到人还活着,皇帝胀痛的脑子如同浸入了冷水之中,到底是清醒了些。
大理寺卿心中暗骂那几个属下动作太慢坏了事。之后,他努力稳住心神,恬不知耻地道:“陛下,臣才刚听到张郧公畏罪自戕的话,正欲查证,可巧圣驾已至,不敢隐瞒一丝一毫,如今……”
“如今人没死,李寺卿失望了!”中书令斥道,“说死的是你,说没死你便要推责!这里是大理寺,出了任何事,李寺卿都难辞其咎!”
大理寺卿哑口无言。
端王看张思远把灌进嘴里的药吐了个干净,虽是依旧不放心,可也知他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事,便朝屋子里的人道:“取冰来。”
屋子里的人尚在发懵,没人动。
“就这样让他去面圣?赶紧取冰来,给他收拾收拾伤口,别叫圣人看着闹心。”
牢狱里常备着冰,浸入冰后会让伤口看上去不那么难看。
端王今日一再反常,他说这里的人下手没个轻重,非要亲自动手,还挑理唠叨牢里的医生笨手笨脚,甚至不住地说话,“去拿块干净的布。”“把门打开,屋子里一股血腥气,熏到孤了。”“别挡着光,孤看不清了。”
……
屋子里的人觉着无立锥之地了。
王欢知道这位心里不痛快,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又让人先将那几个端药的人押到正堂去,刑部尚书不想在此纠缠,瞅准时机,带着人走了。
屋子里,端王做贼似的瞥了门外几次,一番收拾后,张思远右手指上的肿胀果然消退了一些,只是那面容却格外苍白。
“我跟你说的这些,你记住没有?”端王怕他心中有气耍脾气,又低低追加了一句,“那位谌氏,在我府中,她没事,她担心你有事。”
张思远呆滞的眼光终于注入了灵魂。他倒是理解思夏能弄幅破画糊弄人,但是她用了什么法子去请托端王?若是端王不肯,她死了怎么办?
想到此处,他要气死了。让她走,她却一点儿也不让他省心!
端王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他和谌氏是个什么情况,他全明白了。“你把那幅画交代明白就行,剩下的事有我。”将他扶起来,朝外头道,:“王常侍,可以了。”
太子被废后,圣人要遣散了太子后宫,奈何太子妃窦氏要去宗正寺陪着废太子。废太子殁后,因朝官要真相,窦氏的心也稳了,等着真相出来再做打算。
她因过度思念亡夫而神思恍惚,又因盼着亡夫早日昭雪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来。这几日她穿素服,得闲就收拾亡夫生前的东西,以备留个念想。
即便亡夫昭雪,她这太子妃的位子也保不住了,毕竟东宫只有两个小郡主,而非小郡王。圣人必定会新立太子的。
今日她收拾东西时,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发现保管太子物品的内臣殁了。再之后,又有人来报,端王府里来了人。
陆长史因端王素来与太子亲近,是以常来东宫,窦氏对他也算熟悉,此刻她头疼地听着陆长史说了一大堆,双手忍不住打颤。
东宫进了金吾和三法司的人,窦氏立在一旁,无力地看着他们取走了卷轴。
因她去了宗正寺一段时间,根本没在乎那幅画去了哪里,近来东宫总是来人,大约是混乱之际被哪个宫人卷走了。
她也来不及细想,不照办就会让亡夫安上谋反的罪名。只得认命一样听着端王的安排,支开人,小心翼翼做好了这件事。
画卷于大理寺正堂上展开,大理寺卿越来越懵了,那幅画怎会在东宫?
那幅画明明就在大理寺。
恒王安插在东宫里的内臣见过张思远和东宫说话,也见过东宫甚为喜爱那幅画,内臣将这事透露给恒王时,恒王觉此事可行。因近来审案,大理寺卿常去东宫取证,他便将这幅画取了过来。
他之所以没拿出来而直接审问,是想逼急了御史大夫让他去御前告他,再将画取出来反将他一军,免得他总是掣肘。可现如今,竟出来了另一幅画!难道是恒王也看上了那幅真画,想要用赝品替换?
这等作死的做法,既费事又愚蠢!这幅画再好也是张纸,这上头的字才是关键。
张思远看着那幅画,竟还有心思嫌弃思夏不进反退的画技,告知她多少遍了,折枝要怎么画,她怎么就记不住呢?焦浓重淡清也掌握得不好……就这画功,也敢拿到御前丢人现眼!
皇帝看完之后,拉下了眼皮。
大理寺卿道:“陛下,可请国子监祭酒来。”
国子监里多大儒,弘文馆里也有大儒。大理寺卿不说去弘文馆,是因弘文馆在门下省。
朝廷实行群相制,然而有多少宰相也都被中书令或排挤或打压收拾得服服帖帖,唯独御史大夫这种领了同平章事的人他不敢惹急了。
馆里的人必然也是听他的。大理寺卿不说请弘文馆的人来,大约是收买了国子监祭酒。
关于那首诗,重点提到了“星前”二字,下雪能有什么星子,这明明就是要反过来念,“星前”变“前星”才对,前星正是指太子,太子要反。为什么反,因为皇帝宠爱六皇子汉王,太子是被逼的。
中书令不管太子的死活与冤屈,只要不扯上汉王就行。
堂上,一边是要请国子监的人,一边是要请弘文馆的人,要请国子监祭酒的人说“星前”是太子谋反,要请弘文馆的人说所谓的“星”是灯,没听说过一星灯火吗?
皇帝听得头疼,撩起眼皮时,御史大夫已忍不住了:“陛下,臣有幸随先帝于终南山冬猎,臣记得,先帝亦曾做过关于雪的诗,亦有提到雪夜灯如星的话。”
赶紧让兰台的人翻翻先帝的起居注,一定有这话。
刑部尚书难得主动往前一步,恭敬道:“陛下,臣觉此事蹊跷,此画无落款,不能断定何人所绘。臣资质鄙陋,不敢擅言画中诗句究竟是何意,然臣任刑书一职,知晓无端用刑,有失司法公允,且无端对议亲议贵之列动刑,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否定别人,就是肯定自己。刑部尚书先将祸水引致大理寺卿那里,反正昨日御史大夫在时,他说过了不要动刑,圣人千万别怪罪他没拦着啊!
皇帝看到底下的年轻人,那伤痕累累的右手,那幅退步的画,以及画上那个“静”字时便明白了,这局既是天|衣无缝,又是破绽百出。
“让太医署给他看看手。”皇帝道,“以后画不了画,真是可惜了。”
大理寺卿听到“可惜”二字时,心下发慌。
皇帝问:“这画是哪儿来的?”
伴驾的金吾卫大将军许俶道:“东宫。”
“何人放进去的?”皇帝问。
众人茫然,圣人问这话是何意?
大理寺卿却道:“陛下,这是有人作假欲诓骗陛下。此举欺君,乃死罪!”
第八十一章
皇帝将幽幽目光扫向大理寺卿李怀仁。李怀仁打了个哆嗦,他始终摸不透今日圣人前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金吾卫大将军许俶扫了一眼堂中气氛,尴尬与紧张并存,施了个礼,道:“陛下,此画是臣等从废太子生前书房中取出,不曾见到是何人放入。”
“你自然不知道。”皇帝一瞥,“李寺卿,你可知道?”
大理寺卿再度慌张起来,却能正经八百地说:“臣方才伴驾,不曾去过东宫,是以不知。”
堂中大多数人已经晕头转向了。先是大理寺卿认定这画上的诗有谋反之意,圣人问这画是何人放进去的,大理寺卿又说这画是假的,还说有人要欺君。
那这画上的诗……?
果然有人问了,却是皇帝:“李寺卿既说此画为假,那么这上头的诗句也是假的了?”
“是画假,然而画上的诗不假。”大理寺卿道,“陛下,两日前有东宫内臣前来举告,言明此画为郧国公所做,废太子极为喜爱。他不惜背上以奴告主的罪名,是因深感圣恩如日灿灿,不想与逆贼为伍。”
皇帝眯了眯眼睛,心说:一群乱臣贼子!
众人再度疑惑。
为何不见举告此事的东宫内臣?
为何当事人张思远一言不发?
大理寺卿知道真画在何处了?
假画上的诗依旧是真的,又是为何?
众人从窃窃私语再度哗然。
御史大夫道:“李寺卿,昨日审讯,可没说是东宫内臣举告的,只说是有人风闻,李寺卿不求证据便风闻拿人。今日倒好了,既有了举告之人,又说东宫抄出来的画是假的,李寺卿知道这么多,真是辛苦得很哪!”
“这么说,”刑部尚书道,“李寺卿扣了内臣,拿了真迹?”
“内臣死了。他畏罪自戕了。”大理寺卿毫无表情道。方才,他让人去东宫将那个保管太子书画的内臣勒死了。
“又是畏罪自戕。这大概又是你哄人的把戏!”刑部尚书越发觉着新上任的这个大理寺卿毫无心肝。不过他听出了大理寺卿话中之意,所以直接点明,“这么说,真迹就在大理寺了。那便取真迹来吧。”
然后,刑部尚书发现他多话了,因为他看圣人面色变得非常难看。
王欢看出圣人烦躁,忙扯着高声道:“诸位稍安勿躁。”
待堂中安静下来,太医署的赵医正和一位正骨的医正也赶到了。皇帝冲着堂下张思远道:“你先到后堂治伤。”
端王没想到今日这事如此好办,这圣人分明是来给撑腰的。那么他刚在刑房里告知了一大堆,岂非是白费口舌了?方才他还紧张兮兮,此刻竟峰回路转得这般快,叫他有点不敢相信。
然而,让他更懵的却是,张思远不肯走。他真想一把揪住他往外拖,这小崽子等什么呢?没看出来圣人让他去治伤,是在否定大理寺卿用刑不妥吗?难道他疼傻了?
张思远尝过钻心之痛,自然明白治伤之时会更加疼痛,为了保留体面,为了亲见清白,他不肯走。
他右手指骨断了,此刻行不了叉手礼,只是虚弱地朝正堂上的人道:“陛下,臣畏痛,臣无毅力保证治伤之时不会痛呼,届时扰了陛下亲鞠的进程又是一桩罪过了,还是先不治的好;再者,臣为要犯,臣若走了,有人会说陛下有失公允,臣已落了个谋反罪名,再担不起左右陛下判断之嫌了。”
一堆话说得冠冕堂皇,却是每个字都蹦着埋怨之意。皇帝不以为忤,只道:“朕说去治伤便去治伤。朕听不惯那些个叫唤声,你也不必在这里了,回家去吧!”
大理寺卿急红了眼,他好容易捉来的人,没请大儒说诗,没取真画,没结案……圣人就要放他走?这才是有失公允。
正要说话,皇帝一指许俶,吩咐道:“卿送他回去。郧国公府金吾先不要撤,叫他好好养伤,不许旁人以探视之名行打扰之实,免得旁人说我朝三司使知法犯法,擅动刑罚。”
这话明显是在埋怨大理寺卿,然而御史大夫和刑部尚书心里也跟着添了堵。
许俶领旨,走至张思远跟前:“张郧公,请吧。”
张思远抬眼看了看皇帝,皇帝浑身上下散发着“赶紧滚”的意思!
还真不想在这待,那么,他就遵旨了。
端王看张思远不拧着了,握着的手也松开了。
中书令得了信搅进来,必定只是和圣人说了一大堆给汉王开脱的话。圣人来了大理寺看到了从东宫抄出来的画,必定知道是假的,以圣人的脑子,他不会看不明白这是一场局,那个“静”字赫然在目,圣人看在纯安长公主的面子上,到底还是心疼张思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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