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时,杨璋来禀,程弘与其妻死于宣阳坊程宅,死因不明,大约是昨晚上断的气。这事已经递到了御前,圣人严旨,不许走漏风声。
张思远心口狂跳。这个节骨眼上,程弘没了?!
他的心上人出了事,他的好友离世,他有些懵。
不管程弘是怎么死的,一旦这则消息传到河东,河东节度使必然会有所行动。
若是河东乱了,思夏就会更加危险,而宁王那边也会有所掣肘……
张思远不敢再顺着这个方向往下想。他得让人去看看程弘那边到底如何了,还要再想想如何离京去找思夏!
思夏躺了十数日,终于转醒,坐起来的话眼睛会冒星星,更别提站起来走路了,所以只能卧床。
晁毅来看过她几次,思夏躲不过去,只能闭目不见。他好笑道:“你以前可从不会这样对我,没想到你是个有脾气的人。”
思夏并不理他。
晁毅不是没想过一刀宰了思夏,只是她生得太好了,他不在床上折腾她一番又有点可惜!况且,他是真的想把她留在身边。
晁毅看着她的虚弱无力的样子,有些不忍。像她以前给他送饭那样,说话温柔:“这膳食没毒,你好歹吃两口。”
思夏声音极轻极缓地叫:“先生……”
“什么?”晁毅还能听她如此唤他,不免心情激动。
“家父……”思夏晕得厉害,却明白不能和他硬杠,即便睁眼都费劲,她也坚持说话,“家父在太原……孤坟荒冢,尚未与妻同穴……先生曾教我何为孝……今我来此……”
只这几句话,她已浑身失了力,唯有唇瓣蠕动,却听不到声音了。
“别说了,先吃两口东西。”晁毅招呼宝绘,“服侍你家娘子用膳。”
宝绘看思夏虚弱得很,自然想让她多吃两口,遂麻利地上前,扶她坐起来,端着粥喂她吃。
晁毅想到她提到的父亲,心中就是一阵恶心活该她父亲孤坟荒冢,他该派人将她父亲挫骨扬灰!
可他的父亲与母亲同样是死不同穴。既然都是苦命人,为何不能相互救赎?若是她跟了他,他大可不计前嫌,好好宠着她也无妨。
正在他难得感伤时,刘兴来报,并州大都督府的司马派人来说,朝廷派了新的长史过来,预计两日后到,节度使那里也得了信。
晁毅才让人悄无声息地弄死了那位不听话的长史的母亲,之后那个长史回家丁忧去了,原本晁毅想着并州大都督府的司马会拾级而上升为长史,谁成想朝廷派了新的人过来!
大都督府的大都督一般由亲王遥领,然而主理事务的是长史,哪个亲王遥领大都府晁毅不在乎,反正那些人在京城吃饱喝足混天黑,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他在乎的是并州大都督府的实权在谁手里。大都府的司马是他的人,大都府的大多数人都是他的人,如今却来个新的长史,新长史是个什么样的人都必定会掣肘!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他已经在谋事了,若是新来的长史不听话,那就杀了!
刘兴又道:“司马说,要在大都府给新的长史接风洗尘,届时请州县官员都去。”
晁毅笑道:“那位新长史恐怕现在还在升官的愉悦中。”捻了捻手指,吩咐道,“程弘的事得手了,京里必定会先封锁消息。你适时将这个信传到程节帅那里。若是那位新长史不听话,趁着程节帅起兵时,趁乱杀了他。”
宝绘听到这里的人嘀嘀咕咕说着晁毅要去大都府的事,夜里睡觉时,和思夏商量逃跑的计划:“那位后日要去大都督府,届时宅子里的人就少了,趁着李先生过来给娘子看伤,我们逃出去。”
后日一到,晁毅带着家里的几个人去了并州大都督府,然而在这之前,他调了晋阳县的衙差来守门,如此一来,宅子里的人更多了。
待李善修再带着另一名医童来给思夏看伤时,思夏让宝绘备了根棍子,她记得以前张思远教过她,击脑户穴。
是以,毫无防备的李善修二人被宝绘敲了个半死,宝绘一边念叨着对不住一边扒这二人的衣裳,还拆了他们的幞头,仔仔细细将思夏的伤遮住了。
那些衙差不认识思夏和宝绘,也不认识李善修和医童,只因晁毅特意嘱咐了,会有医者来诊病,不要为难,是以,衙差看了思夏和宝绘两眼,就抬手放人出了门。
宝绘没想到提心吊胆这地要逃跑竟然这么顺利,正要高兴时,思夏竟要倒。她撑着力气走了几百尺后就没力气了,宝绘扶稳了她,硬是将她拖到了墙角隐蔽处才让她歇脚。
这主仆俩歇了片刻继续走,她们其实根本无处可去,因为没有过所。但是出来总会多一分希望,求助人给长安送信也多了一分可能。
可惜,思夏实在是脱了力,不待宝绘扶稳,便倒了下去。
廖以煦从驿站出来,忙有一人恭敬地牵了马过来,他抬头看了看湛蓝又刺眼的天空,准备上马赴并州大都督府。不料一低头,看见远处有个人倒了下去。
不知怎么的,他的心就莫名塌了一下。
待走得近了,看清那张脸时,他眸中的光缩成了一团。她、她这是怎么了?
第九十一章
廖以煦总能在人群里迅速辨出思夏来。看他如此,他有些慌乱。
他从军多年,即便是到了生死一线,他都没这么不淡定过。真的是因为当年在辋川下遇见她时纠缠过一只雁吗?
那只雁以后,他还在上元节的晚上借给过她斗篷,捡到了那支打弯的银簪,收到了她送回来薰了沉香的斗篷……
往后每一次见到她,她都不曾看他一眼,她却不动声色地占满了他的心。
宝绘没想到能在此地看见廖以煦,不免惊喜交加。正要开口求助时,却想到了同样是熟人做下的恶劣行径的晁毅。她生怕遇见故人后思夏再遭殃,连忙张开双臂将她护住。
然而,廖以煦已经朝她们走了过来。
宝绘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双唇发抖,怒喝道:“别过来!”
廖以煦驻足,再次抬头看了看这天,也不是酷暑之际啊,她们穿得也不多,看上去也不合身,怎么……这么大火气?
廖以煦的近侍滕桦莫名地看着自家郎君,再看看地上这俩不知死活的东西,扁了扁嘴,终是低声朝廖以煦道:“郎君,虽说今晚要到大都督府,但近来天总是多雨,保不齐午后又会下,还是别在此地耽搁为妙。”
可廖以煦却想耽搁。他得问清楚谌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滕桦再低声,只要宝绘不聋,也能听清,她紧张兮兮地了廖以煦一眼,心说原来他是新的并州大都督府长史!
那是不是思夏的过所得由他来补办了?
可……可他会不会也见思夏美色起歹人之意?
在京师长安时,宝绘便知道河东的地界儿不安生,来到这里,遇到晁毅那个混账狗东西,还让思夏伤了头,所以,宝绘知道了什么叫人心险恶。
虽然与廖以煦见过几面,可宝绘不敢确定是否可以得救,若是有求于廖以煦,是否会从一个狼窝掉入另一个狼窝。
廖以煦看她似是吓坏了,忙问:“你家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宝绘双唇双手都在颤抖,她犹豫了几个弹指,之后,想清楚了思夏和她的境况,没有过所,她们哪儿都去不了,连邸店也住不成,思夏走路都是问题,若是保养不及时,怕是日后更加不好。
如果不借此求救,被晁毅的人抓住,她们会更惨。
即使分辨不出廖以煦会不会真心帮忙,但宝绘偷听到了晁毅那混账东西的计划,若是新的并州大都督府长史与他不是一个心思,就杀了。
想到这点时,宝绘的心稳了。
“廖、廖都尉……”宝绘纳过闷来,立马改口,“廖长史!”
廖以煦蹙眉,滕桦也蹙眉,滕桦更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横刀。来时他们觉着此行河东是个苦差事,已经做了数种打算,却不成想还没到并州大都督府,先被这个小小女子认出了身份,是……是他们哪里暴露了吗?
宝绘看他们如此,确定了廖以煦正是前来赴任的从三品并州大都督府长史。
国朝长史颇多,亲王府、州、折冲府等皆设长史一职,然而大都督府的长史官阶却高,还有可能会充任节度使。
此来陌生之地,又要被晁毅那混账算计,若是她将晁毅的计谋告知廖以煦,取得他的信任,思夏就有救了。于是,她立马跪地叩首:“求廖长史救命!”
廖以煦等人听到了思夏的遭遇后,不免心惊。
廖以煦更是由心惊烧出一把心火来,那小小县丞竟然要对谌小娘子做……是谁给他的狗胆!
虽说宝绘不知晁毅究竟要做什么,但今日这里的官员要在大都督府设宴给新的长史接风洗尘,必定是给廖以煦摆的鸿门宴!
宝绘把话说明白,希望廖以煦不要轻易前去,也请他救救思夏。思夏在床上躺了数日,好容易醒了,没走多久就晕倒,即便不能立马去太原,也别留下什么病根才好!
廖以煦并不犹豫,一弯身,将思夏抄起来,宝绘当即大惊。廖以煦看她面容,轻轻松松地将思夏捧到她面前:“不如你来抱?”
滕桦看到后,觉着他家郎君现如今这个身份不大适合干这种活,于是十分有眼力见地要接过来,却被他家郎君的冷眼给瞪后退了。
宝绘哑口无言,她要能抱动,确实用不着他来抱。这算是得救了吗?她还是不放心:“长史要带我家娘子去哪儿?”
“先回驿站!”廖以煦说,“先给你家娘子寻个医者。”然后,他再想想怎么去大都督府赴宴!
驿站的驿长看这位上官去而复返,怀里还抱了个晕乎乎的人,一时不解,忙叉手行了个礼,谄媚地道:“上官,可是要寻个医者来?晋阳县里最好的李先生,某与他相识!”
宝绘才把那李先生和他的医童打晕了,这个时候他们恐怕赶不过来,即便赶过来,怕是也和思夏一样一脑袋糊涂糨子,大约连针都扎不准。若是前去请李先生,却发现他晕了,那晁毅派去守宅子的衙差必定也知道了,廖以煦虽是长史,可用身份压一压,然而他初来乍到,若是入了什么套,他们都得玩完。
所以,宝绘小心地朝廖以煦打手势。
廖以煦意会,没说话,倒是滕桦这次的眼力见用对了地方,朝那殷勤的驿长道:“不必,就近寻个医者即可,长史行事低调,万不要声张此事,驿长可是明白?”
驿长叠出了一连串的“喏”,立马派人去请。
其实不待人去晁毅家中请李善修,负责看守他家宅院的衙差看李善修一直不出来也纳了闷。让人小心翼翼地进去一看,却见了两人只穿了中单,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下他们就急了,有人说赶紧去通知晁县丞,有人却说县丞今日去了大都督府为新的长史接风洗尘,不宜打扰,现在应该先去所有的城门口守着,但凡遇见虚弱的人通通拦下来,想是那虚弱之人走不远,又派人到街上去搜查。
廖以煦正和属下商议着怎么去赴宴时,一人前来回禀,说是晋阳县衙的衙差在找虚弱之人,依着那走失的方向来看说是挨着县丞家。
廖以煦挑了挑眉,这晁毅从郧国公府做过教书先生,竟然对女学生存了龌龊心思,还要扣下一个清白女子,真是厚颜无耻得很了。
不仅如此,他来此地仅仅半年,且是才刚刚有了官身,却能让许多官员同意杀了从京城派来的从三品大都督府长史,且不说他能不能做到,便是看这份“雄心”,也是个“人物”了。
廖以煦此行既已至晋阳城中,想必那等在大都督府的人正迫不及待地等他进并州大都督府的门。廖以煦不清楚那里是个什么阵仗,可他们既然想做必定会有所准备。
单凭他从京城里带过来的这十几个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会是那些人的对手。
所以,廖以煦与属下商议后,要先去拜见河东节度使程齐园,之后再去大都督府。
打定了主意,他留人在此地守护思夏,而后带上人,朝节帅府而去。
思夏再次醒来已经是午时了,脑子依旧晕得难受。睁眼后发现屋中简陋,也没宝绘在身边,头一反应是晁毅杀了她,单把自己禁在了这屋中。虽是浑身无力,却依旧拼劲力气坐起来,想要看看情形。
双脚沾地,一股酸软直往脑门上蹿,她没走几步,又歪歪斜斜倒了下去。
落地的声音自内传来,到外间端水要给思夏擦洗的宝绘便急促进来,得亏手上的水盆端得稳,没让盆跌地,但也因紧张,有几滴水向前涌了出去。
她迅速放下水盆,将门一关,扑到思夏跟前,用力将她拉起来,直往床上拽。
宝绘也被那晁毅推了个跟头,又被他的近侍上了脖颈,十几日来又是心焦又是害怕,还要照顾思夏,吃不好睡不好,所以力气也不足,拽了老半天才将思夏放好了。
思夏闭眸喘着气,待平复下来,宝绘一边给她净面一边道:“娘子别怕,才刚在外头,遇到了廖长史,哦,就是借娘子斗篷的廖都尉,他转迁了并州大都督府长史,今日方到晋阳城,恰好遇到了他。”
又将她昏睡时廖以煦等人商议着如何破局告知她,还嘱咐她别胡思乱想,安心养伤。
思夏有气无力地说:“出门四十多日了,阿兄一定急坏了。”
宝绘握着她的手安慰:“再等等,待过了今晚,请托廖长史给阿郎送一封信。这下娘子能安心了吧?”
思夏现在这个样子,走不得,更是无力去想过多的事,只能听之任之。闭上眸子,想多歇片刻,然而心里挂念的人就出现在她脑海。她无聊地想,大约是头晕得更严重了。
张思远又被春明门的监门卫拦住了。往常他出城,不用什么东西,看脸就行。但是这几日事态紧急,圣人下了严旨,所有人不得随意出入城门,官府明面上说是严查盗贼,实际却是怕把程弘死了的消息放出去。
程弘那边是个什么情况,他已经了解了,现在,他需要离京去找思夏。
张思远的右手养了两个来月,虽然可以慢慢活动了,可终究没好利索,骑马必然不行,若是逞能,那恐怕就是个手残的结果。他不傻,右手握不紧缰绳,就把缰绳缠在了右手手腕上,换左手握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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