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一个半世纪以前,瓜荫洲还是这城市边缘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岛屿之一,因为岛上遍布瓜田而得名。世代居于此的人们靠海吃海,多以捕鱼为生。时值战乱,民生多艰,这里又是出海通道,岛上不少人沦为“猪仔”,被半骗半卖到异国他乡做苦工,还有一小部分人自己熬不住饥荒,漂洋过海下了南洋。这些飘零客很多都成了他乡的孤魂,落魄不得归根,可是也有不少人凭着胆大命大发了洋财。当地人脑子灵,挨得苦,而且重乡情恋故土,无论在外混得如何风生水起,都盼着老来落叶归根埋骨小岛,所以那些衣锦还乡的豪客多在岛上重新置地兴建洋房以供家人安居和自己老来归依。白花花的洋元源源不断地涌回这曾经的孤岛,渐渐地,瓜田被红瓦白墙取代,纵横阡陌的泥泞乡路铺上了青石板,曲折蜿蜒地通向掩映在繁花绿树丛中的高门大户。从那时起,瓜荫洲就是远近闻名的侨乡,城里别处的有钱人也慕此地风光来此建宅。一时间小岛富贾云集,豪商遍布,繁华笙歌整日与海风湿雾相伴
不过,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经过了百余年变迁,先是抗战时的日军蹂躏,后有“文革”期间的动荡,那些有钱人家的后代多数外逃,留在了海外,没有迁走的人家多半也衰败了。别致堂皇的洋楼别墅人去楼空,解放后的新工业进程又带来了大量的新居民,方灯的爷爷辈据说就是那个时候移居岛上的。他们以社会主义新主人的身份住进了过去普通人只能仰望的亭台楼榭,那些花园、回廊、小楼、大院被分割成无数个逼仄的小房间,飘香的白玉兰树和森森古榕之间飘荡着晾晒的内衣裤,遥远而朦胧的精致富贵被热闹俗辣取代,只有巷子里时常被偷了配件的铜质街灯和斑驳蒙尘的大理石雕花扶栏仍固执地诉说那段过去。
方灯从来都和精美奢侈无缘。她能感觉得到,岛上每一个荒废院子的角落,每一块残破青砖缝隙中溢出来的旧日风光,都是和她的生活大大不同的,但却又很难去细细想象究竟不同在何处。可是即便她只有十五岁,也隐约知道,哪怕瓜荫洲的盛景不可能再复返,逝去的繁华就好似凋落的文明,也总有那么一种难以言喻的诱人气息,远胜过原始的贫瘠和荒芜。况且这里还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恩赐,满岛的绿荫,湿润的海风,姑姑和爸爸钟爱的偏甜家乡口味。她想不通他们当初怎么舍得离开
正赶上雨季,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一周都没有停过。方灯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忽然想,说不定自己过去对于瓜荫洲总是水汽氤氲的想象,不是因为姑姑提起往事时嘴里吐出的烟雾,也不是她沉默下来时藏在木然面孔后的忧愁,而是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个难见天日的地方,不是雨就是雾,让人骨头里都阴郁了起来。
到了巷子中段的一处民房,她收了伞,钻进黑且窄的过道。门口杂货店老板的声音和过道里扑鼻的尿臊味一样阴魂不散。
“方家小妹,不叫我上去和你们家血脓喝酒”
方灯没有应,抖了抖破伞上的雨水,噔噔地上了楼。她和父亲最新的落脚处在岛正中央的一条巷子里,确切地说是在废弃的天主教堂和圣恩孤儿院这两幢旧式建筑之间的缝隙里搭建的一处违章建筑。楼下是全岛唯一的一间杂货店,斜对面则是瓜荫洲大名鼎鼎的傅家园,位置也算得上“得天独厚”。杂货店老板用红砖砌墙,歪歪斜斜地堆砌起两层半的小楼,顶上覆盖着石棉瓦,一层是店铺和自住,楼上隔出的几个“鸽子笼”分别租给几家人。方灯和父亲就住在那半层多出的“阁楼”里。每逢外面下大雨,几乎可以触到头顶的石棉瓦就会开始滴滴答答地下小雨。
走进用布帘子隔成两半的小开间,果然不出方灯所料,她父亲方学农正躺在外面那张竹床上打瞌睡。出门前她用来接住屋顶漏雨的小塑料桶已经满满当当,不断有水从边缘溢出来,而方学农却依旧睡得安然,浑若未觉。
方灯一言不发地拎着桶走到窗边用力泼向街心。大概是门板被溅上了些水,楼下的杂货店老板咒骂了几声。就在这时,她眼尖地瞧见对面傅家园里东侧那栋房子二楼朝街心的窗口帘子动了动,里边的人或许是被她制造出的哗啦啦水声惊动,有只手微微撩开了窗帘一角,露出立在窗边人的半张面孔,帘子被重新放下来之前,原本敞开的半扇百叶窗从里面轻轻带上了。
这还是方灯住进来之后头一回觉察到对面的动静。之前几天,那扇在一条小巷和大半座花园之外的窗子始终覆盖着厚重的猩红色绒质帘子,窗里的世界就和曾经盛极一时而如今早在时光中化为传说逐渐荒废的傅家园一样神秘。不过是二三十米开外的距离,却与小巷这一端的私建小楼宛若云泥之别,哪怕这边的生活更加鲜活,更加人声鼎沸,更充满俗世中应有的气息,浑浊的、鄙俗的活着的气息。
没错,与这一头相比,对面的傅家园死一般的沉寂。如果不是雨打在它院子里参天古榕上的窸窣声,风呜呜地穿过空荡荡的四面回廊,偶尔雨小一些的时候鸟雀翅膀拍打着攀附在小楼墙面的鸡血藤的叶子,它就像一个被冻结在时光里的巨大水晶棺材,或者是聊斋故事里一幅妖异的古画,静谧,幽凉,仿佛没有什么风霜雨露能侵蚀那帘子后的世界分毫。
这才是朱颜姑姑叙述里的那个瓜荫洲,这个蜷缩着藏身在废弃了大半的巨富庭院里的瓜荫洲之魂,和方灯、她父亲方学农、楼下的杂货店老板一家,以及如今大多数岛上的人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这帘子后坐着一个人,方灯心想,那应该就像朱颜姑姑一样,美人老去了,枯竭的皮肉中都还有令人遐想的旖旎,她端坐灯下,远处的人们在影影绰绰中揣测她昔日的荣光。
不过,这也只是方灯这个小女孩的想象,但凡她往深处探究,就会发现这想象多么牵强。傅家当年显赫一时,如今虽比不得往日,儿孙多半散布海外,但也算不上没落,至今圣恩孤儿院的一部分经济来源还来自傅家后人的捐资。富贵人家的后代是什么样的,方灯说不清,但决计不会像朱颜姑姑,要靠着“那种”营生混口饭吃。况且姑姑和她父亲方学农是一个妈生的,上辈都是苦出身,和富贵毫无半点瓜葛。这些方灯都心中有数,她只是困惑,为什么有人说
“你再怎么折腾,这屋子也不会光鲜亮丽到长出一朵花儿。”
方学农在竹床上翻了个身,哑着嗓子嘟囔了一句,打断了方灯的想入非非。
方灯重重将塑料桶放回原地,伶牙俐齿地顶了回去:“我不折腾,你身上都能长出青苔。”
方学农哼了两声,像是在笑。难得他在没有活干的下午没有喝醉。在岛上住了几天,方灯就深刻感受到她父亲不愧是从瓜荫洲走出去的人。这儿的老居民大多都还能叫出他的名字当然,他们多半记得的是他那个并不好听的绰号“方血脓”,那一张张笑着打招呼的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轻蔑。
怪不得别人看不起,方灯也知道父亲窝囊。他年轻的时候就没有正当工作,靠着做一些别人不愿意干的活计谋生。比如说,谁家孩子恶病夭折,通常就会交给方学农,只需付他几个钱,或者一些米、面也成,他就出面找地方把孩子埋了。又或者岛上有丧事,扛尸、抬棺、撒纸钱这些他都拿手。实在没有此类活干的话,替人清理便池、收收垃圾,只要能够换来足够糊口的钱他都愿意做。方学农没什么胆量,也没脾气,任谁恶言相向都笑嘻嘻的,平日里也不修边幅,有点闲钱就买酒喝,所有人都把他当做一个笑话。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促狭鬼起的头,大家就依他名字的谐音叫他“方血脓”,他也照样应着。
跟同母异父的妹妹朱颜一同在外那几年,方学农起初只打打散工。他酒喝多了,做不了纯粹的体力活,方灯记忆中的孩童时代总是饱一顿饥一顿的。后来有一天,朱颜姑姑在他们住的棚屋里扯了块旧布帘,方学农拉着小方灯在门外屋檐下坐了一下午,无论女儿问他什么他都不吱声。傍晚,方灯看到姑姑塞了几张钞票到父亲手里,她很清楚地记得那时太阳刚落山,天色有些暗,姑姑发丝凌乱,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但是方学农接过钱就哭了,晚上喝酒砸碎了瓶子,一直醉到次日黄昏。再后来,他就时常从外面带回不同的男人送进姑姑的房间,然后坐在外面喝酒,再从姑姑手中接过或新或旧的钱,给他们三个买吃的。朱颜死后,方学农在外也混不下去了,就带着方灯回了瓜荫洲,打算重新操起旧营生。他时常恬不知耻地看着方灯笑,说再熬几年,闺女就可以给他养老了。
平心而论,方学农待方灯不算太差,他自己低贱到尘土里,但也有一顿没一顿地带大了唯一的女儿,并且也没怎么虐待过她,最多喝多了拿她出气,发发酒疯,扬言要把她卖了。可近几年方灯也不太怕他了,卖了她,他连饭都吃不上,醉死也没人知道。他发酒疯的时候她也不怕,不久前就有一回,他喝多了,无理取闹地支使方灯干这干那,方灯写着作业,没有理会,他无名火起,揪住女儿的头发就往墙上撞。方灯挣扎了几下,头皮疼得发麻,还是摆脱不了他,急得抬腿朝这醉鬼的肚子踹了一脚,一下就让方学农住了手,跌坐在墙角许久站不起来。第二天他酒醒了,嘟嘟囔囔揉着肚子,却也再没提昨夜的事。
方灯有时会疑惑,这世界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女人蠢到给她父亲那样的人生儿育女。但假若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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