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清楚地听到,有人骂主帅无能,有人说朝臣软弱。说到最后,有人可惜这大笔的财富,有人眼红这大笔的财富。那银箱是远比她更值得注目的东西,她其实是那银箱的附庸。永宁不无失落地想到,她的嫁妆里不会有其他公主都有的玉带银鞍,正如她的驸马都尉不会如永徽姐姐的宋盈那样,与她携着手坐在家宴的食案之后,或者含笑看她与姊妹们斗草簪花。她亦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辽国是没有她的姐妹的,她也希望永远不要再有。
离了京城,就是另一番光景。仪仗回城,绢纱和银两交由一队官军押送,就只余下永宁的车驾,和董彦所带领的百余人马。永宁下了车,步入长亭中,令随行女子十数人手执罗帐在外遮蔽,除下沉重的发冠,换下礼服,卸去妆饰,再出来的时候,一身素色对襟长裙,鞋袜亦是白色,胭脂与鹅黄都已洗去,未施粉黛的素净面容有几分憔悴,发间唯两支珠钗,耳上一对碧玉银叶的坠子,将她的脸色衬得愈发惨白。
董彦知道她会换一身平日所穿的衣衫,却万万不曾想到竟会是这个模样,虽说是嫁与夷狄,这公主毕竟是个新娘,怎能打扮得如戴孝一般。他隐隐觉得不妥,上前行了个礼,轻声问道:“公主是否妆扮得太简素了些”
永宁欠身道:“大景八万将士战死大同府还不到两个月,我若是衣锦服朱,岂非对忠魂不敬。还请大人体谅些个,好不好”
这董彦虽是少年老成,也不过才二十三岁,正是血勇未消的年纪,听她提起此事,心中同样愤恨难平。他本就对这屈辱的差事存了几分怨忿,瞧着那大片的红色,只觉是如鲜血染就,刺得自己眼里也仿佛要滴出血来,听得永宁的话,对这位长在深宫的年少公主,先生出三分敬重和亲近来,也就不再强求,低眉称了一句“是”。
永宁又吩咐,把车上的红色物事也都收了,一时这喜气洋洋的车驾,重新带上庄重肃穆的味道,反是随行宫人们身上的亮色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董彦未加阻拦,待得那宫人们将罗帐和吉服等等都收好,引永宁上车起程。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是这样好的时节。
隔帘望去,田间青苗颜色可喜,另一侧的山上,草木绿得让她想起那句“郁郁葱葱佳气浮”。她正看得出神,念蓉牵着她的衣袖,惊呼道:“公主,你看那边。”转首望去,竟是大片桃林,满目的粉红花朵向天际铺开,如万顷彤云。
永宁为这造化的神奇目瞪口呆,离宫不过几个时辰,她竟已见到先前十五年都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的美好,不由伸手挑开了珠帘,想要看得更真切些。也就因了这个动作,她看清自己雪白的衣袖,适才的欢喜刹那湮灭,她收回手来,再看时,那片彤云忽就成了连天烽火,向她沉沉地压迫过来,连带身后翠色也显得暗影幢幢。她遂想起了那阙词的后面几句,不禁在心里轻轻一叹。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原来是这个样子。
念蓉醉心于那桃林盛景,对她心绪的转变浑然未觉,不曾听她出声,转头道:“公主你快看啊,多漂亮”却是被永宁那满脸满眼的伤痛吓住了,连忙噤了声。永宁看她这慌张样子,也不责怪,只道:“是很好的风景,你多看看吧,以后就看不到了。”念蓉知道她伤心,想要劝,却张不开口,犹豫再三,只轻轻唤了一声“公主”,永宁道:“近来我心思重了些,我自己是知道的。你不必这样谨小慎微,我想的都是与你无关的事情。”念蓉听了反倒更怕,低低道:“公主,事已至此,还是把心放宽些吧。”又问,“公主从早晨起来就没吃过东西,现下饿不饿”永宁道:“我倒忘了。你也不曾吃过的吧。”
念蓉俯身从一旁搁着的食盒里取了碟芙蓉糕,双手捧给永宁,永宁拈了一块,向她道:“你这馋猫儿,什么时候都不忘了这些。”念蓉一笑,也取一块糕吃过了,再瞧永宁却是未动。永宁见她看着自己,随口道:“我没胃口。”就把手里那糕搁下了,闭目倚着车框,不再说话。念蓉怯怯把东西都收拾了,想着自家的心事,也在角落里沉默下去。
一时只听得满耳松涛,其间夹杂几声鸟鸣、几声马嘶。永宁倒不至于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起伏的心绪一点点平静下去,这才想,都说天地无情,原来是真的。那样多的亡魂、那样多亡魂身后的痛哭和哀思,连带一国上下的仇恨和愤怒,竟也不能奈何这分毫。天色湛湛、流云蔼蔼,树绿桃红、风和日暖,真真是京城里那些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最好的借口。什么重整山河、什么抵御外侮,书生嘴里的话,后一句还未说完,前一句就随风散了。到头来,京城还是那太平的京城,五陵年少仍争着向秦楼楚馆的行首馈赠缠头,小贩的吆喝、更夫的梆子,都没有丝毫变化。
或者京中改变的只是她。这使得永宁不切实际地渴望,若是这天下改变的也只是她,那该有多好。她想,如果她这一身的痛苦,能驱散千万人的痛苦,那她才算是个真正不辜负他们奉养的公主吧。
然而永宁的心里无法像她所希冀的那般坦荡,若说恨,她也是有恨的。其实她上面还有一位未出阁的永懿长公主,今年十七岁,是比她更为合适的人选。然而永懿姐姐与皇兄是一母所生,皇兄舍不得她,太后也舍不得她,这才推了永宁出来。永宁不禁要想,如果母后还在,父皇还在,她是否能躲过这一场灾劫父皇从前常说,她是大景最美的公主,是这千万里江山上最好的一朵牡丹,待得长大了,该簪在最好的儿郎的发冠上,一世都被呵护珍藏。她不知道那完颜思昭是怎样的男儿,也不知他会怎样待她,可是被骤然折下供在净瓶之中的花枝,根茎都已在尸山血海的深仇中浸过。她能浑身生出尖刺去对抗他,但多半无法驱散一身戾气与他举案齐眉。纵然他肯珍惜,她大概也是意难平的。
原来她的一生,是要那样过的。
永宁眨了眨眼睛,把涌上来的一点泪意泯灭。一转头就看见骑马行在车旁的董彦。她记起,自己从前也是听过他的名字的。那是嘉定二十七年,殿试唱名,他与宋盈,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探花,永宁曾听宫人们提起,说今朝鼎甲的三位公子都是人中之龙,探花郎生得绝世的相貌,状元郎则有潇洒的风度。父皇把永徽姐姐嫁了宋盈,含笑对她说,那状元郎是要留给她的,只等她长大。可惜次年董彦外放、父皇晏驾,这事情再无人提起,她就渐渐把董彦的名字忘了。只觉得宋盈是那样好,天下怎会有人胜得过他。而今才知,原来那些传言当真是不假的,彼时未及弱冠的状元郎,已长成更让人心折的样子,然而与她还能有什么干系。
董彦似乎觉察了她的窥视,微微转过头来。永宁低头避过那道目光,寂然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永宁想到的后几句: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王安石南乡子
历史上的辽国是姓耶律的,金国姓完颜,辽国是契丹,金国是蒙古。
我不想让国主姓耶律,只是单纯地觉得耶律家的皇后必须是萧家的。
、一夕轻雷落万丝
到了午间,车队停下歇息。此处已远离临安城,只能找到个乡野茶摊,一碗粗茶,几个包子,永宁闻着那腥膻的味道就觉得胃中泛酸,根本不欲再看,幸好有念蓉带出来的糕点,虽是甜腻了些,总还能够下咽。她喝不惯这茶里的土腥味,令念蓉去要了一碗水,简单吃过,嘱咐她不必跟随,自己到茶棚外面透透气。
既是春日,阳光总不算太酷烈,她举袖微微一挡,抬眼就是锦绣青山。虽然已看了许久,仍是喜欢得很。背后虽然嘈杂,眼前却很幽静,这千里江山图,是她此行最大的安慰。
不过片刻,她已觉手臂微酸,一柄绢伞恰到好处地在头顶撑开,永宁转首回顾,原是董彦。董彦微微低着头,并不与她目光相触,歉然道:“饮食粗陋,不合公主脾胃,是臣疏忽了。”他的声音并不十分清冽,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喑哑,仿佛浸透了水的素宣上,忽然落下一滴墨,沿着那纸张的经纬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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