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云师兄曾在黄泉水中受湍打之苦。我如今替他报了仇了,你能替我去看看,他可上得岸了来了么”
步天笑了,觉他轻生重义的,叫人敬重得很,心下好感大起,便与他通融一二,往袖子里掏了簿子:“你云师兄唤做什么”
聂风与他说了。步天一翻两翻的,扪了一页瞧了瞧:“他的业障已消,可投胎了。”
聂风大喜:“那我可以去见他一面么”
步天没允他:“不成。按时辰数数,他现下已在去往轮回台的路上。本子上载了,你师兄为怨煞所杀,与鬼物结上了果报,所以受尽剐身苦痛。”
完了又划了纸上两行字:“而今你又叫断浪杀了,也算一力担了这番夙缘,照着规程,需往泉乡底下封固千年的。但前时你曾遭三日剔骨冰封之厄,便抵了两载。如此算来,便是九百九十八年。”
聂风听过,默了半天,垂眼一笑:“不去也好,究竟他已记不得我,识不得我了。不去更好,无妨。”
他话至句末,竟是一噎。步天瞧他难过起来,拧得眉上月缺月盈,照愁不照欢的,也禁不住心下一动,却拙于言语,便藏了话,展帆起行。舟行老半天,聂风总还虚虚瞧往别处去。步天一叹:“你莫望了,你瞧不见他的。”
还添一句:“你怎么不问问,何为封固之刑。”
聂风才省起来,一提,步天反而没了声。寂寂一趟抵至渡口。步天引他仍向崖上来。这处同泉乡不怎相仿的,道上一途的草木苁蓉,柳蹙桃夭的,一半艳,一半敛,衬了山水倒是极厚,可姿仪好怪,或坐或卧,逢迎缱绻,立而未倒,都红肥绿瘦的,嶙峋得很。
步天向渊边停了,指了旁的地儿:“你选个位置吧。”
聂风正拿眼来瞧涧底下那方用青玉石头堆的阵眼,听了这个,一怔:“选个位置”
步天叹了叹:“不错,封固之刑,便是叫新鬼化了树来,历过兴衰枯荣,落花结子,才好再历人间。你一路行来,见着的都是旧时魂魄成木成枝的样子。你需得在这儿待上千年,还是找个舒服的姿势,我建议你躺着,不那么累。”
聂风“哦”了一句,转来看他:“底下的阵眼,就是轮回台了么”
步天不晓得他怎么有此一问,答了:“是的。”
聂风又立半天,向崖畔站了:“我便扎根于此吧。”
步天急了:“聂风,我说了,你要待上千年,不如躺着。站了太累,晨啊夜的,都没得歇的。”
聂风一笑没笑的,未动:“无妨了,太累也无妨了,我不改了,请先生施术吧。”
他选了个顶高顶高的至处,俯身就能看见轮回台上七根柱子。
聂风走的远,远得没什么时日可及了。千年之后光景如何,他不晓得,只怕势必要往他师兄好多场命途里缺了席了。他大抵再也见不着他了。但聂风想了,念了,祈望了,总有那么两三辈子,他师兄在此折腾六道往生,能得巧让他瞧上一眼。
若还逢了东君解人愁,把他绽的花啊叶啊,都递向他师兄襟前来。他师兄没甚挂心的抬手一扪,不晓得这个是他曾经的风师弟化就的,便草草将他拂落,一脚从他身上踏过去了。
如此,他也算送过他师兄一程。
已足够了。
步天劝他不住,无话,共他拱了手,念过两句。聂风足下一紧,嘎啦嘎啦的化了木来了。聂风望了天边那一撇云,横山不让人的,最像他师兄。他的腿消失了,聂风想他师兄,他的手消失了,聂风还想他师兄,他的眉啊眼啊,善眸柔唇,红泥点雪的,曾暖过多少寒夜,话过多少软语,有人赞他笑得好的,统统消失了,聂风仍想他师兄,和算不得旁人的旁人。
临了临了的,他还念着那年与他云师兄初初一见。他云师兄走不稳了,没多高,还拧了眉,同谁都苦大仇深的,踉跄跌下阶来,提着壶子问他:“你,你喝茶么”
聂风笑了笑:“喝啊。”
聂风死了。
他的鬓发成了青梢,垂往步天怀里来了。步天一愣,树下立了一阵,瞧他这才埋玉入土,却已生得蓊郁至极,背了川畔雨雪云烟,把一山的桃啊杏的,都映成了陪衬,再一摇枝,惊鸿照影的,引鸟儿双双敛羽落了,交颈话了两句,犹是喜乐带笑的。
了结此事,步天归船登岸,向桥上来。瞟见一人挣得素了发,自他身旁掠将过去了。他怔了怔,与笑三笑拱了手:“老师,聂风已安置妥当了。”
笑先生呛一口烟:“好,好好。步天,聂兄弟化了什么”
步天默了默:“从前小蓬莱上的生魂,多是成了桃李柳杏,偶有几株早梅。聂风化的,是此地第一株海棠。”
、两个云师兄
步惊云愣了半天,不晓得怎么一错身的,就把他俩折腾成了前生隔世人。他抱了聂风,替他将白骨掩了又掩。聂风衣冠覆了的伤痕,一刀一刀的,早添他眉上去了。易风捧了青枝瞪他。步惊云一颤,哑声笑了:“别怕,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他说了,不知聂风着不着听。却晓得他心下凿了的空,是再也填不上的了。
步惊云又为聂风平了袖子,没了言语。他其实还有话,揣在袖里,要亲口说给聂风听。他不是那样的性情,叫花好月圆入了镜,自怨自艾一旁蹲了,砸两瓢泪,向南庭晚景下边数一通梅,算尽了回廊九曲,再赎经年痛悔。他步惊云要救的人,要行的事,要续的缘,要看的良辰,逆的天地,斩的乾坤,从来没谁拦得下的。
百仞千丈,霜浓雪重的,他历了,沧浪烟水,血海行舟,他渡了,便是对着桑田化海,凡三千载,他负剑独去万里关山,一日一日捱啊熬的,又哪里输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