骇,慌得便要四散。马面也唬得喷几声,鞭子不要了,甩了一众受刑的,早向河那头撒了蹄。
麒麟拿蹄子挠了背,瞥他一笑:“先生,你好像很怕我”
笑三笑扶额,眼见着泉乡顶上,叫麒麟冲得天光将破,莫论月了,摆明了是要把日头升将起来,这还了得,一众阴鬼最受不得这个,躲都没处来躲,抱地闷头瑟瑟哭了一气。
先生急了:“你,你快走”
麒麟“哦”了一句:“好。”
吧嗒踏了两步,默了半天,恍然就地一趴:“不成,我都忘了,我是来找人的,找不到不走。”
笑三笑自是晓得他来找谁的,一瞬把心下都悔成了筛子,草草挑眉:“你找你找,我放聂风步惊云走,成了吧,找完你就可以走了吧,哎呦,小祖宗,我求求你了,你快走吧。”
麒麟拿蹄子掩了一个哈欠,懒懒抬了眼:“这地方凉快得很,不想走了。”
笑三笑听得惊了:“小祖宗,你不走不行,你留这留得久些,我这一乡的鬼,都要魂飞魄散了去。”
麒麟悟了:“那你把风还我。”
笑三笑跺脚:“还,还还还,你拿去,他现在变了树了,你能弄走,你随便拿。”
这里麒麟早把泉乡搅得翻了天,彼处易风随了步天抵至小蓬莱。易风一瞟,不消说了,崖岸边上成雪成峰,合枝连抱的那一株,便就是了。两人掠至树下,他爹久不见月落日升,正欢喜呢,将一簇一簇九叠棠花,未近犹沾衣的,发得一冠盖的云烟。里头山迢水远的,还自戳出半截子叶来,素的,且把锋刃磨了磨,戳到易风喉边去。
易风没曾想他爹果真把自己折腾得成了花了,忒没出息,一瞧这个,更怒:“步惊云,你现在还要找我茬”
步天一旁踉跄两步:“易,易兄弟,时间紧急,还是快些行事才好。”
易风瞟他没话,把衣袂一敛,化了猫来。步天望了脚边那么一团毛球儿,愣了:“易兄弟,你,你怎么越变越小了”
易风把猫眼儿眯了,爪子往岩下一扣,不知念了什么,倏忽绽了几条尾来。步天眼见他本只巴掌大小,如今勉力炸了毛,涨倒是涨了一圈,却还不够。他瞅着俩白爪子,憋了没笑,不想足下一松,叫草啊木的,悚然一动,跌跌宕宕把他甩下涧去。
步天川里拎了袖子探了头,他水性极好,倒不太妨事,只叫方才一场山崩地裂骇得晕了,抬眼一瞟,囫囵见了一条长尾,约莫十人合抱的粗,咣铛一记垂将下来,砸掉了半里河滩。
他生生给慑得昏了,便没着问,如何他一下就生得这般大了,只见着易风两爪一划拉,连土带根刨了半个山头下来,把连枝往背上一横,四蹄九尾甩了甩,凌空渡水的,一纵稍提,已向城东去了。麒麟正趴栏杆上同笑三笑狠磨洋工,先生瞧着九宵日华正要高照,以为泉乡数万年基业将毁于此,正叹得心息死枯,却得了谁轻巧一落,其荫遮天的,嘎吱往桥边停了。
易风一根胡子扫掉阑干上两排石骷髅头,咧齿森森一笑,牙竖得墙似,漆了白,把先生一肚子话死死堵了。麒麟也是机巧,衔了易风尾巴拽定。猫儿一蹬,便向侧门边去了。
祥瑞既退,此劫消罢,新月一步一挪,近日受了不少摧残的,攀上山头来。先生望它,霜色未改的,素得怎地亲切了,遂扪袖抹了汗。几个马面好容易缓了神,草草收拾了一地的鬼,赶往笑三笑前边嘤嘤报了忧:“大,大,大人,小蓬莱上的,那棵顶好看顶好看的树,树叫猫偷走啦大人,我们追不追”
先生瞟他,摘了骨头上的桃儿:“拿这个去。”
鬼差没懂。先生一叹:“到阴城卖了,抵个好价钱,买几罐子水泥来,与我修修桥上栏杆。至于别的,此事过了,莫再深究了。”
嫣翠向岛畔提了灯,正候了谁。两只白鸟扑拉一下落在她肩上,呀呀几句,道过什么。姑娘听得眉都灰了,草草敛衣提裙的,向坊前去。邪王四仆见了她来,一愣:“怎么了”
姑娘笼了袖子:“主人要你们往坊后面的净业湖畔,挖个洞,要快。你们先行,我去寻修蛇,随后便到。”
得由姑娘一番操持,易风负了连枝到时,修蛇已在津渡口子上等他。它如今化得稍来小些,再没山大,见得邪王,垂了脖子:“主人,按您的嘱咐,诸事办置妥了。”
猫儿双耳一动,撇它掠向山后去。嫣翠早着人折火与他照得通明。他一瞟,尾巴轻来卷了枝干,将它顺势栽在坑里,扶着正了正,上下一瞧:“嫣翠,可直了”
姑娘笑了:“这树也生得古怪,怎么笔直冲天起的,好料峭。”
易风没了话,拿爪子与它松了土,填罢。甩了尾,又化得人形。麒麟自他兜里出来,一蹦一蹦向梢底下趴了,显见便是不愿挪窝了。易风叹了叹:“嫣翠,你明日与我搜几本书来。”
姑娘一怔:“主人请讲。”
易风默了半天,添一句:“海棠种植技术大全,诸如此类的。”
他一说,江川晚来了风,萧萧疏疏的,把叶啊花啊,落得他,相思白了头。易风没拿手来拂,拧眉一瞪,不知怨谁,还自委屈:“你笑什么”
奈何无人与话。
五百年其实何其易过的,不太叫人辛苦等了,谁念着快了,快了,便果然真的快了。
“易天赌坊第一千四十三载,添两树,合根同抱,唤做连枝,人立于下,时有风萧萧然至,生花成雪,枝叶皆素,望之落落有光华,如坠太白启明,照夜为昼。其处可观近水瑶台,远岫江流。得邪王珍重,遂改号,为连枝元年。
鱼十三把这一行往书上抄了,住了笔。他先生是个顶了龟壳的鲤鱼,正趴在珍珠前边瞧自己的尾鳍。见他停了,一愣:“十三,你怎么不写了。”
鱼儿默了默:“老师,这个连枝,到底生得什么样啊”
老师拿树枝儿挠了挠龟壳上的青苔,咳了两句:“我也不晓得。说是在坊后净业湖畔,可岛上的妖们都没怎地遇过,莫论我们这些川底的散鱼游虾啦。这都连枝四百九八年间了,没更多传什么音信,搞不好只是杜撰而已。”
鱼十三无话。半天把卷下的字句涂了:“老师,既然是史料,就该为真为信,没人遇过,怎么能随意来写呢”
鲤鱼惊了:“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能抹掉呢没了这个,让别家瞧见,捅到邪王那里,你不要尾巴啦小十三啊,我晓得你们鱼家十代都是妖族的史官,很讲究这个,这个,哎,可信也好,不信也好,都写了几百年了,你就别固执了。”
鱼十三没言语,捻了额上家传的那枚碧色珠子瞧了又瞧。课后辞了老师出来,一甩尾儿,向海西边去了。他心下多有郁结,不愿早早返家,便七逛八逛的,往岛侧行了。遇得几只颇眼熟的鲸啊龟的。他很识礼,一一拱了鳍。他挂了事,忧着旁的,却将无所觉,一途窜过了界,待得省转,已辨不得归路了。
他再如何倔强,终究是个孩子,慌也一慌的,便就莽莽撞撞向深里去了,不意咕咚撞上什么,磕了个肚皮儿朝天,晕了晕,叫哪里来的南风顺水一送,递往何处来了。
鱼十三醒时,鳍儿卡在滩涂上边,拔了半天,扯不出来。他渴得很,蹦达两下,眼儿一斜,竟是愣了。三丈外有树一双,缠根连枝的,抱与一处。叶么,朝天横剑的,自是料峭无匹,叫人看着,也寒得很。至于花,生得稍得婉转,一叠一叠招了九重烟水,简直照面湿衣的,一开如笑,把什么山阳旧雨,孤月云天的,都谢到它的枝梢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