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晏谢过阿婆,恍恍惚惚的走出胡同,她张开手,仰头看着阳光穿透手指把指肚照的红红的,她闭上眼,眼前竟还是影影绰绰,她感觉自己要站不稳了,家里的陈酿喝过后都没有现在的晕眩。
颜晏觉得真的是累了,额头磕在胳膊上抵着墙边那棵老槐树,从前她们家餐馆门前也种了一棵槐树,夏夜晚上客人散去月朗星稀时,父亲会支一张小桌跟她在树下吃口晚饭,也是那样普通的夏夜,他们迎来了一位不普通的客人。
日本人当时在奉天很多见,都安安分分在奉天做着自己的生意,对中国人客客气气,卖的东西虽是舶来品,但是价格不算贵到天价,所以在城中游荡的日本人渐渐多了,也没引起太多的注意
那天走进院子的日本人中国话不算熟练,家里只剩下一些熏肉,他只简单的说都可以,要一壶酒,酒饮得甚慢,吃完后也没多说就走了。
可是民国十七年这年的春天,一颗炸弹在小西门被引爆,硝烟散尽之后,城里的日本人开始蠢蠢欲动,这时奉天城的老百姓才知道,这些日本人慢慢吞占着国人的市场,垄断行业,渐渐扩大群体,以商人皮囊伪装自己,真的要打起来时,各行各业都有援手
而这颗民国十七年的炸弹却炸得奉天城老百姓人心惶惶,大家都道要打仗了,迟迟却听不见下一步的动静,大家老老实实的继续过日子,其实耳根子都竖起来听,见到日本人也不是原本的平等甚至觉得他们是外来客的鄙视态度,而是变得又恨又不敢惹。
整个奉天城处于奇怪的气氛,每人都想着不要战乱,但是又觉得为国为民,还是先下手为强。
6月4日这一天,人们知道谁先下手了,都统大帅被炸死,整个奉天乱了套,满城日本人趁乱撕开伪装已久的面具,青面獠牙本质显露出来,就是第二天,颜景深又迎来了那位日本客人,虽只有一面之缘,但是那人右边眉毛是断眉令他印象深刻,来人介绍自己叫佐野,想买颜家酿酒的秘方。
颜景深自然是不肯,原本他本以为是会面临一场艰难的交涉,甚至做好了长期反抗的准备,结果日本人要更聪明一些,二话没说改成明抢。
等颜晏匆匆赶回家时,哥哥颜贞在拼死抵抗,日本人明显是冲着不留余地下手的,最终哥哥还是被人拖走,秘方找不到就带走活秘方佐野挥着他的那把锃亮的军刀站在颜家门前,颜晏只听到最撕心裂肺的一个字“烧”
火光里似有魑魅魍魉,烧得是近百年的朽木油漆,烧的是几代人的精神寄托,灵魂在颜晏身体里啪啪得也跟着烧,她恨,但是她没有时间深恶痛绝的恨下去,父亲一病不起,火烧起来时他冲进去抢出几个匣子,烟火气也似乎熏干了颜父最后的精气神,一个家榻了,一个人便垮了。
时局动荡,颜晏自知去帅府讨个说法目前可能连帅府自己都乱成一锅粥,父亲病重,哥哥被人掳走,还有一线希望的是利用公众的舆论让青青联系一下报社的熟人,鼓吹一下日本的恶行,彭扇一下人民的情绪或许会引导一些人反抗,让日本人能有所收敛。
可是还没等到她的计划落实,第一件先击垮她的事情就是父亲的离世。
颜晏觉得一夜之间她自己的家国,自己的庄园,自己的全部倚靠都轰然倒塌,颜晏觉得她自己是即将到来的盛夏最冷的人,冷的全身的血液不再让人活跃,冷的脑子停止运转,冷的泪结了冰。
父亲临终那句“找到你嫂嫂”给了她些许念想,她要用力撑下去,撑到舆论的声音能把他哥哥拉回来,或者最坏的打算,撑到她哥哥英勇就义宁死不屈惨死刀下的那一天。
可是一切又扑空了,这几日街坊四邻议论的是,原本的颜家特酿的好酒“盛京陈酿”跟日本人最近打入市场的一款“日清”酒味道一样,人人背后都道颜家老大被日本人胁迫酿酒,为虎作伥,日清的价格是陈酿的三倍,他这种贪生怕死的行为无异于卖国。
一切发生就在短短几个月,那座养了她二十三年的二层筒子楼,那个一向有板有眼老老实实的哥哥,那个把她从小带大含在嘴里养着的父亲,人说颜家就剩下一个闺女了,这闺女肯定是克人,全落了难她却好好的,颜晏不是不往心里去的,事实上她敏感脆弱,这时候只想躲,不是想一走了之,她会回来的,但是要躲躲那些带钢刺的声音,扎得她绝望伤心。
她买了张去北平的火车票,在疯狂后退的景色里,颜晏看着玻璃窗倒影的那张素净的脸,是了,她用手指轻轻搓了搓眼角那颗浅浅的痦子,这里的痦被称作“滴泪眼”,她注定悲伤,注定世事难全。
真的世事难全吗思绪被拉回来,她拖着木箱子在烈日炎炎下缓缓行走
这一周她一直住在信芳寄信的第一个地址那里,那里还算干净,住了几天也没人管,白天她带着行李继续找,今天怎么说也算有个交代,她对自己嘀咕,还没水落石出呢,万一嫂嫂只是写错了地址,或者怕家里人惦记给寄钱,故意写了个假地址呢
正巧了,这地址竟是一帮窑姐的前集散地。
在街边吃了碗拉面,来北京后吃的最多的就是面,清汤寡水的,不及家里老汤红油煮的面卖相好,味道也跟心情一样是寡淡的
就这么想着的功夫,天渐渐暗沉下来,华灯初上,颜晏站起身,该去探探究竟了。
颜晏站在这条灯红酒绿的巷子口,照理说这么精美的木门都应该配红绒纸的灯笼,酒气大也应该是香的是甘醇的,可是这一流水的红绿条状灯管拼接成俗艳乏味的各种名字,看名字都不用猜,路过的车夫都色眯眯的望一眼,车上的女人恨不得都翻白眼再唾一口
酒糟的味道臭而且酸涩,只有颜晏站在这其中,没有气味的人,不若隐若现的穿着,皮鞋没有高跟,头上不戴花和羽毛,没有表情,甚至在夜色和霓虹光下,脸色白的吓人。
倒是有人吃她这一套的,走过去,问个价钱,都是穿着文质彬彬的先生模样,也有穿马褂的,更多的是洋人,金发褐发,嗓门极大,而且明显对这种霓虹色调和臭酒味着迷。
站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还是要迈开这一步的,店家不多,总要一家一家的找。谁知进了两家都是一迈进去就来人拦住,谄媚的笑着。
“呦你家男人可不在我这,去对面看看吧”
七手八脚得直接就推出去,到了第三家,颜晏这次学聪明了,不给他们反映的时间,进门就对着楼上喊。
“张信芳,嫂嫂,信芳,我是颜晏”
这家店的老板娘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怒目圆瞪。
“谁家的闺女,这么没有规矩,找人还是催债找人你好好说话,催债我这可不吃这一套”。
说着又望向二楼:“爷们儿们,没事的,进了个疯丫头,回头一屋送一壶好酒,大家甭扫兴”
楼上没有动静,还是推杯换盏的交错声和一阵阵的娇羞声,老板娘回头瞪着颜晏:“还不走没在这还得我找人请你出去嘛这酒钱就不算你的了,在这开店这么多年,叫你砸了场子我还怎么混”
说着便揪着赶来的伙计耳朵。
“不在门口好好守着,进来姑娘了也不拦着,竟任她扯着嗓子喊你工钱今天甭要了。”
伙计连连喊着疼道着歉,顺道瞪颜晏,瞧丫头年级尚小,不能掏出个所以然赔钱,摆着手轰她出去,颜晏叹了口气转身刚要跨出门槛,忽听二楼传来推门声,力气大的木门磕在墙上。
来人倒是不急,缓缓走到二楼雕栏扶手处,颜晏与她两两相望,是的,红色胎记是给盖住了,连胸前都涂的一层珍珠香粉,乌黑的头发披散着,她看着颜晏,眼里无太多情感,望了有一阵,倒是老板娘忍不住了。
“敢情是找你的,你先给我把客人照顾好了,这些个破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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