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的脸颊摩擦着枕头,她试图调整脑袋的角度好让视线能看到卧房的木门。
“你在担心什么”楚枫语问,其实二九简单到让人匪夷所思,她的心思向来不用猜,想什么全部都写在脸上。不了解她的人才会说她冷漠,表情如同冰封千年的雪山一成不变,亲近的人只会对她带着傻气的单纯而吃惊。
二九盯住木门看了半晌,她磨磨蹭蹭的将脑袋转回来,手拉住夏被往上拉,直到盖住她的下巴,瞪大的乌黑眼睛让楚枫语联想到半路上遇见的怀抱果子的松鼠,这下他更加确定二九藏了心事。洞庭府君并未多言,后背离开轮椅,他直起背脊,以便让自己帮二九掖好被角,准备推动轮椅离开。收手回来时却遇到阻碍,意料之中的,二九捏住他的袖口,像个弄丢了糖果的孩子。
“有什么话直说无妨。”楚枫语温言鼓励。
我看见阿爹了。
“什么”
二九平躺在床上,视线投向屋顶发光的小点,南方多雨,屋顶采用了歇山式设计,倾斜的木柱涂抹了特殊的油料防水,那些小点正是凝结的油料,可见当时建造木屋的工匠手艺并不好。
我看见阿爹了,在暴风雨的那天夜里。他认不出我,当然认不出,最开始我也没能认出他。阿爹长什么模样,二九自己也记不清了,只是记忆中她反感阿爹的拥抱,因为他总是带着汗臭和猪粪的味道,拉碴的胡子会刮伤她的脸,他长出了绿色的鳞片和爪子,还有尾巴。回雪刀刺向他的时候,他甚至没想过回避,而亮出獠牙朝我直冲过来。我搞砸了她盯住屋顶上发光的小点,窗外,熹微晨光显现,她却陷在漆黑的风雨夜里无法自拔,我应该杀死它的,回雪刀都已经刺进它的鳞片了,可我却下不来手。阿爹已经死了啊,花形人蛊是怪物,它只是披着阿爹的皮而已。而且,而且养大我的是庄主,到最后我却因为可笑的顾忌而而
如果她能发出声音的话,一定是带着哭腔吼出这番话,二九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候会庆幸自己是个哑巴,同时又憎恶自己是个哑巴。她说不出,说不出她从未如此混乱甚至是痛苦,血亲的意义究竟何在,是危难时候的牺牲,抑或誓约忠诚的对象,她不懂。阿爹是她的血亲,但是他在冬雪夜丢弃了她,是庄主捡回了与乞丐无异的她,抚养她,教导她,保护她,她的一切都是庄主给予的,她是庄主的东西,庄主才是她真正的血亲。但面对威胁庄主的敌人披着阿爹皮囊的怪物,她犹豫了,迷惑了,儿时带着猪粪味道的拥抱在错误的时间浮出记忆的深渊,最终让刀锋偏移。
“放轻松,深呼吸二九,深呼吸”楚枫语用力按住二九的手臂,苏醒不久的姑娘开始痉挛,眼圈通红,身体剧烈的起伏抖动,像一尾搁浅在河岸上拼命挣扎的鱼。楚枫语不得不抓住她的手,顾不得弄掉刚敷上的草药,否则她抓挠床头雕花的手会彻底废掉。
“听我说,听我说二九你没有做错,你是好姑娘,是忠诚的部下,子育非常清楚,他不会生气。”
痉挛症状减轻的二九摇摇头,身体的痛苦让她的口型混乱,不是,不是的。以前,哪怕我任务失败,庄主也没有责怪我。我只是,只是害怕,害怕我背叛了他。
“你怎么会这样想”楚枫语此刻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伤重脆弱的二九。人与人的情感或许真的是时间的杰作,二九陪伴萧子育十一年,一个姑娘能有几个十一年陪伴一个男人,想的是他,为的是他,在遭遇亲生父亲时的矛盾痛苦还是因为他,好像萧子育已经烙进她的骨血,二九剥离了自我,将萧子育视为生存意义。
“你下不了手是对的,就算他变成了人蛊,他也是你的父亲,至少曾经是。你的体内流淌着他的血,他是你的阿爹,女儿怎么可能杀死父亲。”他放缓语调,像吟哦一首花间派的婉约词,二九的痉挛已经好转,松开按紧二九手臂的手掌,改成轻柔的抚摸额头,像二九刚刚苏醒时做的一样,“你没有背叛子育,你是晓梦山庄庄主的护卫,最棒的护卫。现在闭上眼睛,再睡上一觉,等醒来,子育就回来了,一切如常。”
在楚枫语柔声安抚下再次入睡的二九没有注意到,卧房木门外,蓝衣男人脸色苍白,手端瓷碗中的药汁散尽了热气。升起的太阳在他身后投下阴暗的影子,他站了很久,很久。
、第29章
老布今年有六十三岁了,在瘴气浓郁的岭南,花甲算是高寿。没当他赶着自家的牛爬上梯田,他都在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赶牛了。虽然阎王似乎还不想收他,但他的确老了,眼睛花了,耳朵不灵光了,说话声吱吱呀呀的叫人云里雾里。去年,他卖了家中的老牛,因为它也老了,生铁打造的犁对衰老的牛腿来说太过沉重。他送走老牛,换来几个铜板,刚好能买下一副寿材来埋葬自己。没有牛,家里的水田怕是要荒了,老布坐在家门前的石墩上抽水烟,做了一辈子庄稼人,他不愿看见这样的场景,哪怕水田的大小只有前后二十七步的距离。但无可奈何,他老了,生命如同脑袋上的头发所剩无多。也许还有办法可以挽救他的水田,某天,有个年轻人问他,愿不愿意做伙夫,如果愿意,东家会派人照顾水田。老布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他并不恐惧欺骗,他一个半截入土的穷酸老头子还有什么值得人骗的。
老布的东家很奇怪,至少老布觉得奇怪。山的名字是青鹭,终年郁郁葱笼。山有恐怖的传说,传说恶灵作祟,引诱人迷路;传说美人早亡,徘徊林间,闻其哭声者暴毙。无论传言如何,似乎都指向同样的结局,擅入青鹭山者死。东家的宅邸就建在青鹭山中,把山挖空,住在湿漉漉的溶洞里,老布怎么也无法理解。引路的年轻人将他安置在石屋里,毗邻贯穿山体的瀑布。年轻人还指给他装木炭的筐子,说如果觉得屋子潮湿,可以烧木炭烤烤。屋子确实既潮又冷,老布捏捏疼痛的腿,风湿病症的发作是最好的证剧。
所谓伙夫,其实工作就是在做饭时往炉膛里添柴火,以及清理灰烬。老人骨子里有安乐天命的因子,他觉得现在的生活没什么坏处。他曾远远见过东家一次,是个穿黑色衣裳的青年人,眉宽眼阔,特别有气势,据说,年轻人是东家的亲生弟弟。老布不太确定,共事的人对此讳莫如深,有多嘴的人奉劝老布:“不要多管闲事,二谷主不正常。”
不正常是什么意思,老布理解不能,只是青鹭山没有女人,掌勺的大厨也是个蓄络腮胡子的壮汉。老布在扫地时倒见过年轻人,也就是二谷主带着漂亮女人进了房间,她们从此消失。有人嚼舌根,说年轻人吃了那些漂亮女人。老布听着,不说话,内心并不赞同,他见过年轻人喝牛尾鲂汤的模样,就是个普通人,和老布遇见的所有年轻人没什么两样。硬要说什么不对劲,大概是年轻人时不时性情大变,毫无征兆的彻底改变。时而姿容绯丽,笑容恣意张狂;时而形容苍白,犹如惊弓之鸟。绯丽的年轻人在几天前带回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姑娘,东家似乎和谁打了架,带伤归来,之后苍白的年轻人用马车送走了浑身是血的姑娘。老布看不懂,不过他不关心,也不在乎。老布每天往炉膛里添加柴火,青烟升起,笤帚清扫灰烬,现世安稳,瀑布奔腾,水声轰鸣。
素谈筝坐在大理石阶上,膝盖曲起,手握成两个拳头放在膝盖上,下巴放在手背上,像只面粉团子。今天天气晴朗,清风也成了奢侈物,罂粟花田岑寂一片,也狼藉一片。许多花茎东倒西歪,或连根拔起,撕裂的花瓣散落在黑色的泥土上,颜色鲜明。送走二九,素谈筝禁止任何人踏入花田。这种行为很可笑,就像个任性的孩子试图保守秘密。然而,对他而言,还有什么秘密需要保护。是黑色泥土下腐烂的尸骨,还是雕刻在山壁上的女神像。素谈筝很矛盾,他应该开心才是,他按照聪明的自己吩咐的,与萧子育达成交易,保护哥哥,埋葬浮沉谷。没有斗争,巫灵的预言就是老女人的临终胡言。可是他却无比焦躁,六天时间,他将见素引书的时间推迟再推迟。他再傻也明白,也许他是最后一次和哥哥说话了。记忆消除,是个好主意,但也意味着,与素谈筝血脉相连的人,全天下最后会在素谈筝死后仍铭记他的人,能证明素谈筝确实存在过,生活过的人,就要消失了。
这算得上一种失去,素谈筝即将失去素引书,他唯一的哥哥他最爱的家人。
苍白的年轻人拉紧了白色外衣,他像只缩头乌龟躲在女神像的神座下,罂粟在枯萎,人,在逝去。
“看什么呢。”
素谈筝惊得一跳,仿佛烈日晒干断裂的牛皮绳,握拳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gu903();“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