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姓顾,唤作绯云,本是台城人氏,后因家道中落,没入乐籍。大约四五年前,她带了大公子回庄上,我们还以为”晴冉见赵容宜抬手,便没有再说下去。
赵容宜皱眉看向远处,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末了便让晴冉离去,而独自一人沿着湖畔朝那木桥踱去。
夜风未阑,丝丝黑色里放出的岚曦云光如同一幕泼了淡墨的宣纸,在头顶上方细细展开,笼罩在这一片延伸到天际的无边叶色里。接天莲叶,无穷碧色,比一海湛蓝还要夺目的是这一海清荷,入风馨雅,弥漫一天一地一水间。而连碧依偎浮动间,是青鸟睡梦中的呓语和那根茎交缠里游动的小鱼,亦是从两岸相对向湖心伸展的狭窄木桥,一格接一格,却于中央断开一口,隔了一水风姿摇曳的绿影,空于两端相望,便如隔了银河相思相望不相亲的牛郎织女般,只能这么凝望,近在眼前,而触手难及。那紫衣女子,素面朝天,于窸窸窣窣的荷叶簇拥里,纤纤玉手抚着一朵莹润的花苞,沉默静好,便是天上下凡的仙子也不过如此罢。赵容宜一步步走在木桥上,一点点走近湖中央,也一寸寸被四周的荷叶簇拥包围,蓦然止于断桥端,讶然发现再也不能前行。
那顾绯云跪坐在木桥上,素手轻抚着待开的花苞,忽然听见脚步声,抬眼便见前方不远处的断桥荷叶间依稀有个人影,定睛一看,见是赵容宜,先愣了一下,又见她欲开口说话,乃一根手指点于唇央,又摇头示意她不要做声。赵容宜站在对面的断桥尽头,静静地看向顾绯云,见她双手交叠于腿,端坐在莲叶间,轻轻闭上双眼,一脸恬静怡然,倒似在欣赏一曲悦耳动听的古曲般。须臾,馨风入耳,带来“噼啪”一声轻响如冰河的裂纹,一丝丝绽开,惊了赵容宜的心猛然一跳,便如一个惊喜的孩童般,她那一双澄澈幽黑的大眼睛紧紧地望向那紫衣身侧的莲花花苞。晨曦微澜,清风飘逸,莲花一刹那的绽开犹如惊鸿一瞥的灼华,犹如水滴匝入密境深潭的轻响,犹如万古冰原雪地里一缕隔了人世的梅香,丝丝入扣,渗透进魂魄里。瞬息芳华毕现映人面,竟不知是花比人娇艳,还是人比花冷艳,看呆了对岸的赵容宜。而这时,侧耳聆听,晨风不语,自有莲花绽开的婴啼,氤氲了初生的惊喜,一阵阵噼里啪啦梦呓般从四周里散开。比世间最悦耳的天籁还要动人。
这时,绯云缓缓睁开眼,满目笑意,安静地看了一眼失神的赵容宜,乃念道:“断桥风不语,残夜翁长留。都道接天莲叶醉人,荷香悠悠醉人,采莲小曲醉人,残荷听雨醉人,却不知这一刻万籁俱寂里花开的声音才是最最美妙的,才是醉人灵魂的。”赵容宜醉眯了眼,忽然莞尔摇头,不知是在想什么,又笑叹道:“自此之后,便再也做不得咏荷的诗词了。”顾绯云闻言,但笑不语,忽而跽起倾身俯向那桥畔初开的清荷,从那蕊中取出些什么来。赵容宜远远看不甚清楚,乃惊问道:“姐姐从那花蕊里拿了什么出来”“茶。”顾绯云将那包裹茶叶的小沙囊放入手心,起身托给赵容宜看,道,“夏荷初开,晚含而晓放,便可趁夜将这盛茶的沙囊放于花心,使之为莲蕊芳气所蒸,待到清晨花开时取出,烹以清泉或旧岁的梅花雪,便最是一翁清新甘醇,韵味犹绝。”赵容宜闻言,撼然拍手称好,又自惭惊扰了这幅清静画卷,一时红了脸轻声叹笑道:“苍天天生灵秀,竟生出这么多钟灵毓秀的女孩儿来,也不枉我此次江南一行。只是、只是,如此一来,我自个儿竟倒是无地自容了。好姐姐,我本不该搅扰你,我便是这世间最俗的俗夫,你那清茶可否也赏我尝一尝”那顾绯云闻言,轻笑道:“有何不可这茶本就是专为你和叶大哥准备的。”赵容宜一愣,怔然望着顾绯云,只见她眉目洒脱,笑若春风,竟全然没有那日初见时的神伤,便一时局促,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绯云慢慢站起来,和对面断桥上的赵容宜两两对望,微微笑着:“你方才说这世上钟灵毓秀的女子很多,可是再怎么多,在他心里,也不及赵四小姐一个啊。你看,就好比我手中这沙囊中的茶叶,它是最常见的毛尖,不及龙井香郁形美,不及瓜片浓华鲜醇,亦不及玉露清鲜润爽,可是我却偏偏只钟爱它。于茶如此,于人亦无不同。”荷叶碧海里,点点微开的荷花缀于其间,而顾绯云与赵容宜,便静静地立于两端断桥尽头,亦静如酣梦沉眠在这晓风中一丝丝醒来的晨曦。赵容宜有种恍惚入画的不真实感,可是眼前的顾绯云,偏偏又让这一切在安静里有了生息,活了起来。只见她接着说道,“可是这世间的种种,必不能样样教人如意,就算是曩昔江漓街上惊涤缨,恐是天神莅凡尘。的公子,亦曾罹患这世间莫大的炎凉悲苦,还有谁,可以例外呢他自以为十年前我救了他,只是因了我心善,或者恋慕于他,却并不记得早在那之前我便已经认识他了。那年我才十三岁,家中突逢变故,娘亲带了我到舅舅家避祸,遇上一对途径鄄地的师徒。那老道师是个好人,见我们遭人欺负,便携了我们一程才离去。而他那徒弟,性子极静,从不多说话。虽然只几日光影,我却记忆犹新,可能只是因了从未经历过那般与人共患难的遭遇罢。几年后我才知晓,原来那老道师便是今上所倚重的明光国师姜道长,而那徒弟便是名动中州的江漓神祇涤缨居士,人们唤作公子涤缨。那时我已是孤苦一人,几经飘零。一次从偶然间听闻了中都公子涤缨和赵四小姐的那桩元宵公案,便在心里暗暗惊奇,不知这赵四小姐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可以得了涤缨的青睐,遂索性决定北上去看看。我再见到他时,他中了剧毒,已是行将就木,却央求我带他离开中都,不要声张。”顾绯云见赵容宜神色不对,顿了顿乃继续说道,“我不知他为何会中毒,只是看到他那个样子,心里很难过。那时候我身上的钱财已是不够,便暂时将他托付给家父生前一位颇有交情的老禅师,待后来赚了钱便将他接到了江南。”晨曦渐起,明光照亮了顾绯云一脸平寂的淡雅,她似笑非笑地望着对面的赵容宜,又道,“情不知所起,求而不得,便只能无可奈何了。曾经我以为我做得够多,公子终有一日会被我感动,即便他心里已经有一个放不下的赵四小姐了。后来,他确实是被我感动了罢,却只是将我当成亲人,或者朋友。他说,这世上,只有一个赵容宜,独一无二的赵容宜。我现在站在这断桥的一端,不会凫水,没有舟楫,便到不了你所在的那一岸。强求而来的后果,无非是溺水而亡。或者绕到更远的地方,而那地方已是人去楼空。赵容宜,有些事你知晓或者将要知晓,但是还有一些事,是你穷尽一生都无法知晓的,便不要再去追究了罢。能够走到今日这一步,没有谁不是披肝沥胆、满身尘土,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地。”
“这便是真相了么”赵容宜喃喃自语,恍若神失。
“真相”顾绯云莞尔,“真相是什么赵容宜,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相信。”
“顾姐姐你”赵容宜猛然回神,震撼地看着她,不知道要怎么办。而顾绯云只是摇了摇头,笑着转身便走,留下一句:“我去煮茶。”和风飘在晨光里。这时,天已经亮开了,赵容宜只能看着那背影如紫雾般远远飘去,却一步都无法迈出。前方,是被幽碧埋没的悠远木桥,明明灭灭。赵容宜心里五味陈杂,突然不由自主地叹了句:这世上,亦只有一个顾绯云,独一无二的,顾绯云。
不知是如何到了前院,心情也不似之前那般清楚,只觉得五内郁结,有些莫名的情绪腻在一起浓得化不开,整个人便也浑浑噩噩的。赵容宜到正厅时,雪生果然如先前说的那般,在那里等她。整个厅里,寂静开阔,堂前桌椅精致,炉鼎烟霞焕光,气派华丽,整洁静好,不可一一演说,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