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二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周邻河明白,活着的重要性,他也是几次三番的从虎口逃生的,在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却还是茍且偷生到现在。
如果没有赫连褚……自己的坟头也该长草了。赫连褚,骤然想起他,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差点忘记了他,忘记了他是否还好。
只是,他如今也是身不由己,再见亦难。他是羌国的皇子,身份亦是贵重,想必也是无碍。
“阿姊家里人怎么样?就小宝一个了吗?”
被周邻河阿姊阿姊这样的称呼,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大人叫我阿芬就是,小宝今年七岁了,才换了一颗牙哩,我家里还有一个婆,丈夫去年死的,出去给狼吃了。”说起她那无辜死去的丈夫,她脸上没有一丝的悲伤,只是谈及时好似觉得过去了很久了,久到陈年往事已经不足挂齿。
阿芬抱着小宝,周邻河不再说话,因为自己揭了人家的伤疤。固然对方表现的不以为意,可是他知道,不是现在不放心上了,而是,心上已经有太多人和事了,什么都占着、放着,早已经容不下她有多余的悲伤了。
可怜的不是阿芬,是潼关人。
他更知道,其实潼关里何止一个阿芬,里面有很多很多的阿芬。
来潼关下了第一场雨,雨是在半夜三更时开始的,在人们的睡梦中,躲进了潼关,洗去了空中漂浮的黄沙,浣了潼关的模样。
周邻河听到雨滴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声时,第一反应就是翻身起来出去关窗,他习惯性的把案台摆在窗下,夜里开窗透风,案台上放着他甚多的草书,若是湿透了便是白忙活了。
关了窗,却也是惊跑了睡意。他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重新复盘他这些日子起草的文案,内附有李工画的一些工具设计图,比如水车这样的不小的工程。
他想,在城后面建造水车,方便取水,然后,开水槽,引入城中至地里,这样会方便很多,而且水车利用价值大,可以长期利用,不需要过多的人力。
后山他也去看过,地势不算很陡峭,只是开荒有点难度,土里乱石多,似乎是多年之前建城后的乱石堆放在了后山,却是适合树木生长的,或者是发展畜牧林业倒不错。
周邻河正是计划着潼关发展前景时,这个雨夜睡不着的不止他一人。
“大人,没睡?”
周邻河看到是他带来的医士,王英林。“王叔,怎么也没有睡?”
“我晒了一些药材在外面,这下雨了,就赶去收了。”王英林如今正值盛年,也是加入了他们这个队伍里来。
由于这里医疗匮乏,连一间药铺都没有,日常需要的药材都是他带着其他医士去山里采的。固然条件艰苦,却也是毫无怨言。
“没淋湿吧?”
“没有,都收的及时。”王英林看到了周邻河放在膝上的纸张,以为他又在熬夜了。
“还在忙啊?多多休息,看你面色黄的,这潼关日子苦,却也是更加不能刻薄自己,不然谁来管我们。”
“没,就是给雨惊醒的,现下睡不着,就看看。”
“这雨可能也不会很大,倒是透凉。”
“嗯。”
两人闲聊着,就着雨声,有时候也听不见彼此说的话,最后也就散场了。
第二日早晨,雨还下着,淅淅沥沥,庭院里的盆景里都盛满了积水,养活着里面生的杂草。
周邻河穿着蓑衣出去了,好不容易等到一场雨,他需要观察下城内外的积水情况以及流水;什么地方容易涨水、什么地方容易有塌方,也好做好防范工作。他不指望潼关百姓能帮衬到自己,是以事必躬亲。
这一转就是一上午,回来的时候,他是赤着脚走回来的,鞋子后跟穿破了,就穿不住,这一踩水就总是掉,只得提着回来。
或许是大雨,街上看不见一个人,独他一人行走在雨中,一蓑衣、一斗笠、提着布鞋、踩着积水,雨色氤氲里,身影逐渐隐去。独有一种:寒江立夏,春后雨滂沱,晨来人婆娑;对枕听雨眠,醒时道几分彻骨冷霏霏,湿窗纸映了几度秋,独人若乞怜,叫我声蹉跎、蹉跎,又是一冬寒衣不长身。
回了家,就见王英林在给人看病,好似就是因为昨夜的雨,病了好几个。大家衣裳单薄,气温骤降,素质差的就容易病了。
周邻河挂好斗笠和蓑衣,从蓑衣里掉了好几株草。周邻河弯腰拾起来才想起是自己上山的时候发现的几株药材,现在正是匮乏的时候,见着了也都采回来。本来是不识山中物,只是王英林他们采的多了自己也就认得一二。
除了几株药材还有一株兰花草。返现它时,兰花草是被一条山上泄下来的暂时由水流形成的小水沟冲刷着,根部的泥土已经被冲去不见踪影、根系且都已经被泡得白净,却靠着另外几根细长的根固执的攀咬着土地、不放松,才不至于被连根冲走。这才让他得见了,也才有了带回家的念头。
他去院中把长满杂草的花盆提回来,然后拔了草,将兰花草种了进去摆在了自己睡的房间里。
这座宅子,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不能修缮的也都是拆了的,方便日后可以空出来利用。宅子很大房间无数,除了他们自己人住得下,之前住的百姓也都能住下,固然需要睡大通铺,大家挤一挤,但是在这个环境下,有个安身之所,已经算是最大的保障了。
雨势是在午后停的,没有带来什么损失,只是把后山的乱石都冲刷了出来,让周邻河对这片土地的规划不得不重新计算。
只是一场大雨后,城里死了几个人,都是老人以及身患重病的人。之前也有让医士去替这些百姓看过,只是,情况不好,也没有撑多久,一场雨就带走了他们。
周邻河去的时候人都还是温热的,只是已经没有了呼吸,家人很是很悲痛。生死本就是一道坎,谁都无法接受失去身边人。有的人抱着尸体不让擡走,固执的驱赶来人。
周邻河对他们说了很多话,只是都没有用,人家死活不愿意交出尸体,却也不能就这么烂在这里,最后好说歹说的才把人弄了出去,只是,失去家人的人们看着他们的时候,眼睛里满是仇恨,似乎,是因为他们才死的人。
或许是压抑了很久的愤怒,有人开始控诉起他们,这也是周邻河第一次感受到,百姓的想法。
“你们不是来救我们的吗?为什么,你们来了,他们还是死了?!”此时天空响起了一道惊雷,预示着雨过天晴,劈得人不知所措。
原来他们都知道,自己是来救他们的。
周邻河看着哭诉的男人,有点费解,就像是,自己从来没有被承认过,而现在,却否定了他。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到来,没有改变这里,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足吗?可是据他所知,不是他自己能力不够,而是、被救的人没有给他救助的机会。
就像是,有人掉进了河里,在呼救,而他明明都站在了岸边,抛去了手中的救生绳,做好了一切救人的准备,可是对方不要他救,并没有搭理他,后来,河里的人死了。这个比喻很好笑,但不是玩笑话。
他不能呼风唤雨、他也得脚踏实地的干活、他没有妙手回春的手段、更没有一呼百应的机会。所以,他能怎么救?如何救?
这句话问的很好,原来大家心里都有数,而不是真正的麻木、不问世事了。
周邻河看着这一圈的人,似乎都是一种我为弱者,我便有理的模样。这样自欺欺人的想法周邻河都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到来,意义究竟是什么?
或许是忍了又忍、或许是缓了又缓,他才没有刻薄的说出自己心里的那套说辞。
但是,无法不心寒啊。
“我是来帮你们的,但是,我不是济世菩萨,我不能起死回生。”
“我想救你们,但是,你们不给我机会,我想带着你们一起寻找出路,但是,最后我发现我只是徒劳无功。你们不相信我,不愿意跟着我。我来到潼关到现在,你是除了县丞与一对母子外第第四个与我说话的人。”
周邻河摊开双手,眉头自来了潼关后就再也没有舒展过,眉头下,那一双眸子,隐忍而不发。
雨后的空气很好,湿漉漉的,这一刻没有漫天黄沙,没有燥热的空气,只是这一时的气氛很压抑、很窘迫。
那叫嚣的人被周邻河的质问噎住,再也呛不出一声,看热闹的也逐渐噤了声。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只是在自欺欺人。当他们发现,自在躺着也能活着,便没有人站出来出力。他们想活着,但是不想靠自己活着,他们怨天尤人的时候,他们想的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想的是阴晴不定的老天爷,却没有想,是自己的原因。
“去世的人,得尽快埋了,不然会出现霍乱等传染病。不要觉着我麻木不仁,我只是依理办事。”
或许是听了他的话,心里已经逐渐放下防备,或许是害怕霍乱,再也没有人阻止。
看吧,其实天底下的人都一样,最怕的就是听到事实。
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人持弱逞凶,可是,这只是个开始。
自那以后,有了改变却也好似没有什么改变,还是没有人真正的醒悟。
周邻河锄完地独自回到城里的时候,就见到白起的人似乎很急的样子,该是在寻自己,看到自己就奔了过来。
“大人,您再不回来,我们就要派人出去寻您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秦大人受伤了。”
“怎么回事?”周邻河神色凝重起来,自己就出去了一上午难不成出什么事了?
“被、被百姓打的。”被百姓打的?百姓怎会攻击人?更何况,秦颂文固守潼关多年,为了这里自己也放弃了更好的前景,就冲着这份心,他们也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