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先生,这灰骨妖的根脚,可否说得再分明些?”
他眼角余光瞥向身侧的赵云,但见那白袍将军腰背挺得笔直,唯有按在剑柄上的指节微微泛颤抖。
常山二字如重锤般敲在二人心头,案上烛火随之摇曳,在赵云眉宇间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襄楷的白须微微颤动,声音也似乎变得飘忽起来。
“此妖来历,吾亦所知不详。只曾听师父言讲,此妖非血肉之躯,乃怨气结骨而成。”
顾昭眸光骤然一凝,这是襄楷第二次提到那位师尊,也就是日后以符水咒说蛊惑江东,最终害得小霸王孙策含恨而终的于吉了。
自从得了古本的太平经,他时常翻阅。
无论是于吉所持的《太平清领书》,还是南华老仙赐予张角的《太平要术》。看似水火不容,实则同根同源,俱是这部上古奇书散落的枝叶。
襄楷的声音继续传来:“此妖自上古时便已有之,真定那座古冀州的城墙之所以千年不倒,便与此妖有关。”
话音未落,顾昭心头一震,不自觉地望向赵云。那城墙就在真定,难怪赵云的反应这么大。
那位平日沉稳的少年此刻面色苍白,指节捏得发青。英挺的眉宇间,尽是掩不住的担忧。
数日后,襄楷履行了承诺。九位被囚禁的女子被妥善安置,由他亲自挑选的心腹护送回乡。
临行前,他站在高处目送车队远去,宽大的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神色却比往日更加沉郁。
李峻醒来后,得知一切的真相,了解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之后,竟以绝食了结残生。
他苦心经营的坞堡也在同夜燃起大火,火光冲天,将一切罪孽焚烧殆尽。
至于襄楷,顾昭与他秉烛夜谈,直至东方既白。
烛影摇红间,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术士终于道出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从最初的满腔抱负,到后来的心灰意冷,再到最后孤注一掷的疯狂。
说到痛处时,他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却浑然不觉。
当年襄楷与王芬并称冀州双璧,皆是名动天下的清流名士。
二人年少时曾共饮漳河水,击筑高歌《棠棣》之诗,誓要匡扶汉室,致君尧舜。
那时的他们何等意气风发。两人痛陈宦官乱政、卖官鬻爵之弊,主张整顿吏治、启用贤能。
王芬著《考功课吏法》,字字泣血,试图为垂死的王朝续命。
襄楷更是不畏斧钺,两次借天象直谏。
记得那日他白衣素冠,立于德阳殿前,朗声诵读《灾异奏议》,“荧惑守心,主君失德”之声振聋发聩。
然而赤诚换来的却是桓帝的冷笑。襄楷被斥为妖道,王芬遭诬结党。
黄巾乱起时,王芬亲眼目睹赈灾粮车被宦官劫掠,饿殍遍野的灾民围着空粮车哀嚎。
襄楷在山野间听到孩童传唱苍天已死,这才惊觉汉室天命或许当真已尽。
那一夜,冀州刺史府烛火通明。王芬、襄楷、许攸、李峻四人密议至天明。
襄楷枯瘦的手指捻动蓍草,龟甲裂纹中显出代汉者当涂高的谶语。
王芬从袖中抖出一幅河内舆图,指尖如刀,在灵帝北巡的路线上划出刺目的痕迹。
举事前夜,襄楷看着王芬独自在院中焚烧他亲手撰写的《谏君十策》。
“臣闻阴阳错谬,则彗星袭月;阉宦擅权,则社稷倾危。”
“今张让等浊乱海内,毒流缙绅。愿陛下收十常侍之首,悬诸都门,使天下知圣主除恶之志……”
“卖官鬻爵,铜臭盈朝。臣窃见州郡长吏,皆市井屠沽之辈;公卿子弟,反栖迟衡门之下。”
“岂不闻‘爵禄者,天下之砥石’?今以砥石为瓦砾,恐九鼎将覆于前殿矣!”
蚕茧纸在火中蜷曲,慷慨激昂的字迹渐渐化作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