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万战乱的无姓儿,一群天大地大无以为家的人。
“少主……”
子尘轻笑着,他握着手中的剑,于长城之上站起。
“纵吾辈皇轩今日皆捐身于此,”他一字一字道:“只要长城之内轩辕血脉不灭,泱泱东煌万民太平。往后,自有人为我皇轩家扬起战旗!”
“传我令下,死战矣!”
11
“少主怎么说。”守在瞭望台上的夫诸问重明。
“死战矣。”重明看着夫诸轻声说。
夫诸笑了笑,“是我江南皇轩家的少主!”
他看向爬上了城墙的巨兽,拿起身旁的鼓槌,用尽全力地敲着那面巨大的夔鼓。
鲜血厮杀,长城埋骨。
想活着吗?
当然想。
活着便有上好的花雕酒,有看不尽的秦淮月色,有妆楼上的女儿红袖招。
可我知长城之内更有百万众。
于是便只好不顾风雨,捐身向前。
子尘看向城外,这火还真是烧个没完了。
他想起很久之前那个把李断户身死嘉陵江之战死的三十万人说成二十万人的那个说书先生。
他去找那个说书人,问他,“难道这死去的十万人便不重要吗?”
那个先生却只是慢悠悠地倒了杯茶,说:“不重要。”
他说:“死去的人不重要,活着的人才重要。”
这世上无时无刻不在死人,可是我们的祖辈活了下来,活过了蛮荒,活过了春秋战国百年乱,活过了二十四诸国生灵涂炭,活过了荧惑之乱人肉为食。
那日苍梧帝问开国公,“皇轩二字,不会太重了吗?”
那个男人却笑道:“我只是还给了那些无姓儿,他们该有的荣耀。”
这片大地上,所有的姓氏都值得称颂,所有的血脉皆延续千年。
皇轩家将与此城共亡,不会有人知道这段旧事,没有人能对别人讲述这场战争。
说书的人也不会用半分笔墨来讲这场战役。
暮色中,子尘轻声说:“这红尘事还真是无趣,倒不如把蒸羊羔、蒸鹿尾细细听上个千八百回……”
第151章长城埋骨
11
“我要离开这里了。”
维希佩尔突然说。
寺院后山。
山间的浮云变幻,桃花眼的小僧转过头看着他。
“你又要离开了吗?”
“这里不过是我的幻境,你应该清楚的。”维希佩尔说。
他看着山间的浮云,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耶梦加得会被困在自己的幻境中长达千年。
如果可以,他情愿就此过尽一生。
朝看雾,晚看云。
看那个少年诵经修禅,看他发呆打坐。
他不需要别的了,不需要去看银鱼逆流,去看极地的第一个白昼。
只需要那个少年。
沉于深海,长眠此生。
但他必须离开,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我是真实的。”少年突然说。
“这里是幻象。”
“或许我是你幻象中的真实。”
少年双手合十,他站在山崖上,天地浮云变幻。
“你看见云间的鲲鹏了吗?”少年突然说。
“什么?”维希佩尔问。
“我第一次看南华真经的时候就在想,鲲鹏究竟在找些什么。如果不是为了找些什么,为什么要南冥北冥的飞来飞去呢?几千里几万里地飞,飞了这么多次。”少年的声音像一阵风,飘散在浩渺的云气中。
“冥灵五百岁春秋,大椿三千岁春秋,鲲鹏的话,应该活了更久吧。”
“那你呢,你在找什么?”少年看着他。
鲲鹏扶摇,天地一马,万物一指。
你又在寻找什么,用尽凡人百世的时间,行走于这世上每一个角落。
维希佩尔没有回答少年,只是过了很久突然问:“门关上以后,死者之国是什么样的。”
“到处都是雾气,像是连时间都不存在一样。”少年说。
维希佩尔看着山间的云化成鲲鹏,“我会带你走的。”
“这是我的承诺。”他看向少年,蓝色的眼像是阿斯加德的天空。
纵使用尽千年,纵使舍弃一切。
“恩。”少年轻笑着点头。
12
黑暗的长廊。
布伦希尔德近乎绝望地握着剑走向长廊的深处。
她本以为这是可以挽回一切的救赎。
但她错了,无论她重来多少遍,他都只能看着那些孩子死在她的面前。
被巨兽撕咬。
但她必须前进下去,无论多少次。
无论付出什么。
她挥砍着长剑,将扑身而来的所有古兽斩杀。
她是帝国的女武神,她答应过他们,她会保护他们的。
她走到走廊的尽头,看着灯光亮起。
那些眼神惊恐的孩子在牢笼中抬起头看着她。
……不要再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了。
她近乎绝望地想。
但她最终还是说:“我会保护你们的,不要怕。”
13
“异兽已经攻入了瓮城。”贪狼将军说。
居庸关的瓮城在主城墙外侧。异兽过了瓮城,居庸关离城破也就不远了。
“主城城墙上的重炮和箭座已经年久失修,烬少主可否先去瓮城拖住那些异兽,以免异兽攻入主城。我们这就去修缮城墙上的重炮和箭座。”贪狼将军问。
“这些东西难道不应该早就修缮好了吗,异兽之难已有了这么长时间。”子尘皱着眉。
“边军缺人,能懂得修缮这些东西的人更少。我们能撑到现在已是勉力而为。”贪狼将军说。
“好。”子尘点了点头,“我会将异兽尽可能拖在瓮城。”
子尘拿起桌子上的剑,走向门外。
“烬少主,你不清楚这样,皇轩家迟早会……?”贪狼将军突然问。
“我清楚,我知道我这样做有什么后果。”子尘看向城中的天空。
“那你……!”贪狼将军看着少年的背影。
“因为这里是长城,是我最后的退路。再往后便是关内平原,良田千亩,无险可守。我们多守住一寸,便少一寸土地涂炭焦土,皇轩家已经退过一次,失了金陵。我们不能再退了。”
已是戴罪之人,又何敢惜身。
少年看向高耸云台上的寺庙,小和尚仍旧在撞着钟。
钟声响彻城中。
“李程思,你说,我算是个英雄吗?”贪狼将军突然问身旁的副将。
“将军一人守了边关数十年,从未中饱私囊,待军亲如兄弟。边军上下无不敬仰将军。”副将一字一字认真道。
贪狼将军却突然近乎嘲讽地轻笑了一下,“你可知,我为了离开居庸关,曾包了八百两纹银给李相辅。”
通往瓮城的三道大门缓缓打开。
少年握紧了手中的剑,冲向瓮城中的异兽。
露申辛夷护在他身旁,手执双剑,头戴斗笠,黑衣如墨染。
她们穿梭在异兽群中,双剑翻覆。
像是两把匕首,不停斩落着狰狞的异兽。
女孩的动作轻盈而美,柔韧得像是柳条。
裹在黑色布衣中的长腿在兽群中跳跃着,皮革带挂着一排的暗器飞镖。
她们是为子尘而养大的兵器。
虽然她们的剑最终要刺入她们的主人,可这并不妨碍她们的锋利。
一只异兽猛然从瓮城的城墙上向着辛夷扑来。
露申随即向后扔出飞镖。
巨兽的尸体跌入城中。
辛夷立刻跃起,看着露申笑着点了点头。
瓮城之外。
贪狼将军看向瓮城之内,“你答应我的事情,当真能做到。”
“这不是我的应许,是圣上的。”禄存将军挑着嘴角笑道:“放心,等北祭结束,将军便将以英雄之名回到长安。”
贪狼将军看了一眼禄存将军,横亘眉眼的伤疤看上去有些骇人。
“将军想要的不就是留名青史,功成名就吗?”禄存将军说:“这偏远北地确实太小了,枉费了将军的将才,真是英雄当柴烧。将军不过因一时站队之错,就被罚到这种地方数十年,也太冤枉了。”
“这可是全城的人命……”贪狼将军说。
“是,可百万兵卒也敌不上一个名将啊。”禄存将军说:“往后的史书上只会写,皇轩家少主皇轩烬与西陆通敌,致使长城数万军官民众被屠。而贪狼将军一人率数万边军斩杀异兽,守下了居庸关,守下了这盛世太平。”
“我要去看看晓阵,贪狼将军便一人看看这好风光吧。”
禄存将军策马而走,低头吩咐身边的侍从,“你留在这,可要看好他们,第二道门必要的时候也落下吧。”
贪狼将军看向瓮城之内。
“英雄,可不该有妇人仁慈之心。”他说:“所谓英雄,当于乱世,翻手云覆手雨……”
子尘抬头,看着城墙上的重炮和箭座都已经被架设好。
“他们应该已经修缮好了重炮和箭座,我们可以离开瓮城了。”
露申辛夷将身旁的异兽斩杀,然后跳落在子尘身边。
腰间系着的黑色绫带飘飞。子尘刚转过身,却看到三道巨门突然全部落下。
他惊愕地看着落下的巨门。
城墙上的巨炮开始向瓮城之内轰击着。
辛夷立刻拽起呆愣在马上的子尘,跳上了瓮城中的一处祭台。
祭台上有一尊沉重的青铜巨鼎,女孩跳上青铜鼎,抬手扔出飞镖。
城墙上的炮兵捂着胸口缓缓倒下。
其实辛夷很早就跟在子尘身边了,比露申还要早。
她很聪明,学剑学的很快,比露申快很多。
可自从司雪柔告诉她,她身为舆鬼的责任,她便不愿再碰剑。
她说她只是少爷身边一个分茶点水的丫鬟。
司雪柔赶她出去也好,杀了她也好。
她不会用剑,学不会的。
司雪柔没有逼她。
但她最终还是拿起了剑。
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虽然一副丝毫不上心的样子。
但她还是一直练着剑。
只因为那个女人告诉她,你的剑,可以杀他,但也能救他。
鲜血溅上斗笠下女孩的脸。
辛夷将长剑从异兽体内拔|出。
俏丽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她其实还是不喜欢练剑啊……
毕竟……她的剑最终要对上的是她的少爷。
她少练一分,仿佛那个少年就多了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虽然可能要用更多人的死亡为代价,包括她的。
她和露申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在练剑吧。
虽然露申远比她决绝的多。
“我们被阴了。”辛夷说,鲜血从她肩头的伤口处流出,她刚才的速度太快了,只是一瞬间便解决了数头野兽,以致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受的伤,连疼痛都来得缓慢了。
“连贪狼将军都参与了北祭吗?”子尘说。
“估计是。”露申点了点头,她身上也负了不少的伤,贴身的黑衣上无数的伤口洇出鲜血。
燃烧着的麻布球从城墙上扔下,沾上了一点异兽的鲜血便瞬间燃烧了起来。
到处都是燃烧的火焰,硝烟弥漫。
“这里不能久留。”露申咬着牙说。
“但想要爬上去很难。”辛夷看着横亘在瓮城中间的城墙说。
“你知道异兽是怎么爬进来长城的吗?”露申问。
——踩着堆积的尸体。
燃烧的火焰中,三个人拖着巨兽的尸体在矮墙旁堆成一个陡坡。
异兽的鲜血滚烫而黏稠。
空气灼热而浑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疼痛。
子尘拉着辛夷爬上尸堆,她的肩膀受了伤,用不上力气。
瓮城一共有两层,里面的门没有被封上,但已有了不少的异兽。
“看来又要杀过去了。”子尘看着墙内说。
露申辛夷从城墙上跳下,子尘跟在她们身后。
女孩像是飞鸟一样向前跑着,然而内城的门也缓缓落下……
“不!”
辛夷近乎绝望地喊着。
突然,最中央的大门停止了降落。
那个熊一样的男人咬着牙撑起沉重的巨门,贪狼将军抬起头看着子尘,“皇轩小儿,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壶金陵的花雕酒呢!”
男人脖颈间的青筋暴起。
子尘跳过兽群,跑出城外,“多谢……”
他转身看着仍旧撑着巨门的贪狼将军,“将军,你……”
贪狼将军却近乎豪迈地笑了笑,“生于天地,死于天地,这世间何处不是英雄冢!”
“那壶花雕酒,记得黄泉路上提来见我!”
他狂笑着,猛然将巨门抬起,只身走入瓮城中。
英雄……何为英雄?
他还记得那年他对家里的先生说,他不要读书,他要去打仗,打一场数十万人的大仗,他要当英雄。要留名青史,扬名立万!
结果他却被自己的父亲打了一顿,说什么数十万人的大仗可不是那么好打的,一打起来可就是死伤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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