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街景飞速划映,温玉摘掉围巾,没有说出心里的答案:“应该吧。”
宾利疾驰在高速上,顾准目视前方,在越发黯淡的暮色里寻找出路:“我最近忽然觉得,叶阳结婚生子其实并不是完全为了父母。”
“他也是希望能够减轻陈明的心理负担。”
这句话实际在否定温玉刚才的回答。
“陈明迫于家庭压力,遵从父母的安排移民美国,他做了这场感情的逃兵。”顾准语调平缓地说,“叶阳对他有怨有恨,却也清楚陈明的心意,毕业这么多年,陈明一直单身,他对叶阳有愧,他其实比谁都更想看到叶阳幸福。”
温玉仔细聆听顾准的分析,脸上虽无表情,内心却惊讶他这段时间发生的变化。一年前的大学同学聚会,顾准还只是个咋呼着要跟人撒欢拼酒的阔少爷,如今的他,穿衣得体,举止成熟,更能体会和感受别人的情绪,这种肉眼可见的成长与转变,是因为一个人和一段感情。
“好在,他马上就能看见了。”车灯把纷扬的雪花染成金色,顾准道,“叶阳正努力朝向幸福,父母健在,妻子贤惠,儿子活泼可爱,陈明这次回来也能彻底放心了。”
机翼尾灯在黑透的视野里分外明显,雪势渐大时,顾准轻声说:“不过,以后恐怕很难有机会再相聚了。”
温玉望着道路尽头的航站楼:“但只要他们过得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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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宾州机场,三号航站楼B出口,温玉一眼就将人群中穿得风流倜傥的男人认出来,不禁偏头忍笑。顾准大咧咧地走过去,一胳膊揽住陈明肩膀,绣花似的往他胸口捶一拳:“啥时候见过你整得这么人模狗样儿。”
陈明的着装一看便知是精心打扮,连顾准都要逊色几分,温玉跟他们不是一派,但英隽清俊的外形更惹得行人频频侧目,三人并排行走,勾肩搭背颇为养眼。
左肩上的握力重了些,温玉看向陈明,听见他问:“还好吗?”
温玉随意地应一句:“嗯,挺好的。”
陈明的行李只有一个刚及膝盖的铝框箱,拎上宾利时,顾准顺势掂两下重量:“兄弟,这么轻,不打算在宾州多待两天?”
温玉让陈明坐副驾驶,陈明拉开车门,说:“美国那边的建筑项目正在规划中,准备跟英国一家公司谈场合作,我不能离开太久。”
“哟,可以啊陈总。”顾准上车落座系好安全带,左打方向盘绕出地下停车场,语气戏谑地调侃,“这是打算进军欧美圈了啊?牛气。”
陈明单手支颐面对窗外熟悉的景色,谦虚道:“也就那么回事儿。”
车门下方的储物格里塞着一包软中华,先是自己,再抖出一根给陈明,顾准顺手把烟包往后座一扔,温玉稳稳地接住。
陈明瞄向右视镜,满脸诧异:“温玉,你啥时候抽烟了?”
问完之后紧接着“啧”一声,陈明用夹烟的手抓抓脑门,顾准自然地转折话锋:“你父母彻底把家族生意转移到美国,以欧美商圈为主场,以后估计没什么时间回宾州了吧?”
陈明:“但我保证只要你们来洛杉矶,我就一定有时间陪你们,包吃包住包机票。”
“行嘞。”顾准竖起大拇指,“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爱回来不回来别的都没所谓。”
陈明笑骂:“傻逼。”
顾准挑眉:“彼此彼此昂。”
温玉在后排叼着烟,耐心听他们幼稚到极点的对话,唇角扬了一路,好似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大学时光。
宾利压点儿抵达宏和酒楼,顾准停稳车,按叶阳发来的信息上二层的红山厅。最大的包间,宾客早已满座,叶阳与文娟正手忙脚乱地张罗热情的亲友们。
三人的桌位号是12,陈明找到自己的名字,坐下时目光无意识地盯着满场游蹿的叶阳,一年没见,已为人夫人父,举止言谈间的变化确实很大。
直到忙碌的身影被旁人隔挡,陈明收回视线低下头,翻开糖盒旁边的卡片,叶阳的孩子叫叶北。
满月宴于六点开始,八点结束,席间,叶阳携文娟以及抱着叶北的月嫂轮桌敬酒,红包收到手软,酒杯一次次蓄满,12桌被安排在最后,叶阳喝得满脸通红。
文娟神态端庄,虽非大家闺秀,但看得出有良好的教养,她落落大方地向12桌每一位客人敬酒,这一回夫妻俩却没有同步。
玻璃杯见底,文娟抬眸看向陈明,温和地冲他笑了笑,右手轻拍叶阳肩膀:“你们好好聊,我回去陪爸妈了。”
顾准抢话说:“弟妹拿了红包再走吧,空手回去多不合适啊,我们仨的最大最厚,绝对有面儿。”
文娟腼腆地双手接过红包,陈明给的是两份,她不问缘由,也不推辞,一一颔首道谢。
月嫂跟着她离开,叶北转移到叶阳怀中,顾准猴急地蹿过去:“快让你顾叔抱抱。”
叶北一双炯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周围,费劲地挪出缩在襁褓里的小拳头,五指凌空抓来抓去,朝着陈明的方向。
“你看,小北在你怀里不踏实。”陈明放下酒杯用湿巾擦净手,“还是得他干爹来。”
谁知,陈明身子还未探近,叶北“哇”一声,憋红脸哭得震天响,可小拳头依旧不变方向,弄得叶阳也不停纳闷,儿子这是几个意思。
“要不。”一直没吱声的温玉试探地说,“我来试试?”
果然,叶北一进温玉臂弯里,瞬间止住哭声,泪眼汪汪地冲他吐着鼻涕泡泡。
顾准疑惑地划拉着眉毛:“咱娃儿这么小就懂得以颜值区分人吗?”
陈明狠狠剜他一眼:“骂谁丑呢?”
叶阳低笑道:“是温玉长得太漂亮。”
顾准认同地抱起双臂,对叶北介绍:“宝宝,这是你温玉哥哥。”
温玉倏地顿住动作,眨眨眼睛茫然地抬起头:“你占我便宜?”
“嗯?”顾准装傻充愣,“有吗?”
“俩爹一叔,到我这儿成哥了?”温玉牵住叶北的小手轻轻摇晃,发出质疑,“凭啥?”
“夸你长得年轻还不行”,顾准右手背往高一推,“得嘞,小北啊”,他重新介绍,“这是你温玉叔叔”。
叶北牟足吃奶的劲儿,极其响亮地哼唧出一声,似是在学顾准叫人,叶阳和陈明见状,靠向椅背歪斜上身,头抵头乐得停不下来。
叶阳的酒杯是满的,他慢慢敛住笑容将它端起来,偏移视线看向陈明:“走一个?”
“必须的。”陈明拿住自己的杯子,相碰的杯沿儿撞出清脆声响,“恭喜。”
“谢谢。”叶阳仰头一口饮尽,问,“酒店离这儿远吗?”
陈明答:“不远,就在宏和酒楼往东三公里的‘千禧’。”
叶阳抿唇,不自觉挠红了喉结,是焦虑时惯有的小动作:“明天几点的飞机?”
陈明下意识挪开他的手,愣了几秒,赶忙用话掩饰过去:“十一点二十五。”
“行。”提着酒杯站起身,从温玉怀里接过叶北,叶阳说,“我晚点去找你。”
八点整,包房内热度不减,叶阳恐怕还要再忙一阵,陈明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等顾准叫来代驾,三人先行离场。
十分钟后,宾利暂停千禧酒店门前,顾准把后备箱陈明的行李卸下来,问:“再上去陪你喝两杯?”
陈明摆摆手:“老了,真喝不动了。”
顾准“嘁”道:“那成,明天上午九点,我和温玉送你去机场。”
“不用麻烦。”陈明拽出拉杆握住,“我打个车就行,很方便。”
“闹呢。”顾准拉开车门的同时朝他扬扬拳头,“走了啊。”
温玉降下半扇车窗:“明天见。”
陈明笑着点头:“快回家休息吧。”
在金碧辉煌的大厅前台办理好入住,陈明乘电梯上六层,刷开单人间的门,落地窗映着远处高架桥上流萤似的霓虹,他将箱子立在拐角处,只在过道留一盏灯。
有意无意地守在窗前,端一杯清茶醒神,陈明知道自己在等谁,却不知等了多久。
酒席上的叶阳成熟稳重,做事行云流水,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各种场面,与大一在网吧遇见的那个边吃糖葫芦边打游戏的少年截然不同。陈明不禁有些怀念过去的时光,转眼,他已离开宾州四年,而叶阳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飞速成长。
远远的,有抹身影正朝千禧酒店靠近,尽管他此时只是视野里一颗极为不明显的黑点,陈明依然能一眼辨出,那是叶阳。
没过几分钟,门被敲响,陈明不知为何心里蓦地“咯噔”两下,神情略显慌张。他打开门,叶阳还穿着满月宴上的那套西装,有条有型,头顶廊灯将双颊的红晕照得更加显眼。
陈明问:“是不是喝醉了?”
叶阳答:“来见你,可不敢醉。”
尾音未落,眼前的人已错身进屋,陈明怔愣几秒,掩上门,见叶阳弯腰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椅里,弓着背,先是搓热掌心,再捂住冻得冰凉的脸。
陈明没说话,叶阳也不言,两人的沉默营造出一种诡异而又和谐的气氛。时间分秒流逝,最终还是叶阳先开了口,以一副轻松的语气做开场白:“我今天表现得还可以吧?”
“相当可以。”为躲避尴尬,陈明背对叶阳正给他泡温玉送的醒酒茶,不过下一句话,险些让他把刚烧开的水倒出杯外。
叶阳:“文娟知道我们的事。”
陈明慢慢放下暖水壶,两手撑住柜台,一时缄默不语。
叶阳反复揉搓手掌,说:“既然决定要过一辈子,坦白总比谎言来的轻松。”
他没让陈明局促太久,继续道:“但她仍然选择和我在一起,她对我、对生活都没有怨言,始终尽心尽力地在照顾这个家,我很感激她。”
接下陈明递来的茶水,指尖相蹭,触感烫过杯壁散发出来的热度,叶阳轻声道了句“谢谢”。
“我今天来没有别的目的。”叶阳双手捧着茶杯,水汽蕴在眼睛里,像蒙了层雾,眸光黯淡,“只是觉得这些话,还是亲口讲给你听比较好。”
两人之间重归寂静,夜色更深时,陈明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点头回应:“我……在听。”
叶阳浅笑着抓抓耳朵,半晌才道:“放心吧,我会习惯这样的生活。”
陈明抬眸望向他,两抹视线交汇,彼此心里都没设防,有太多东西于这一刻得到确认。陈明忽然否定之前作出的判断,叶阳不是在成长,而是在适应,他根本没有改变。
时间在不停推着所有人往前走,叶阳在朝着父母希望的方向努力前进。
而扼杀他的感情,逼他踏上这条路的人,不是叶阳的家庭,是陈明。
“文娟是个好姑娘,我不会辜负她的。”叶阳刻意咬重“辜负”二字,陈明心脏沉闷地钝跳两拍,又听他说,“也会好好地把思明抚养长大。”
“思明?”陈明蹙眉重复,搭在膝头的手几不可见地抖动一瞬。
叶阳平静地凝视窗外,黑透的天空疏星稀寥:“叶北的小名。”
陈明的慌乱被这句话轰然放大,他还没来得及缓冲和消化这种情绪,叶阳已然搁下茶杯,长舒一口气后站起来,他赶忙机械地跟上,眼神不受控地,盯着对方领口处因酒意而微微泛红的皮肤。
一前一后走到门口,陈明从叶阳身侧伸过去手,想要替他开门。两只手依次落在门把上,两人同时垂眸,触感依旧和原来一样,一个温凉,一个滚烫。
坦荡地松开手,叶阳转身,在昏昧逼仄的窄道里与陈明对望。这张脸,这个人,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眼神暴/露出深情,他轻启唇齿问陈明:“你以后不会再回来了,对吗?”
“至少,不会再为了我回来,对吧?”
因为没有再见面的意义和必要了。
“酒店对街的巷子里,有家卖糖葫芦的铺子。”叶阳失落地往旁边让开一步,陈明迅速将门拉开,走廊明亮的光线顷刻洒进房间,“本想让你陪我去吃一根的,可是太晚了,早就关店了。”
廊道拐角处的青瓷花瓶里,一束白芍药开得正旺,香气包裹着站在电梯前的两个人,叶阳仰头盯着不断跳闪的楼层数字,要求陈明再送自己一程。
封闭的空间内,两只手背若有似无地触碰,叶阳闭了闭眼,克制地等到电梯门再次开启,逃似的迈出第一步,而后逐渐平缓躁动不安的思绪。
漆黑凝沉的夜,叶阳离开酒店,陈明的步伐停在下行的台阶前。他注视着叶阳的脚步越走越慢,下一秒转回来,身形融进大片朦胧的光影中,微笑着与他挥别:“陈明,愿你能够坦然而无畏地过完这一生。”
航站楼内侧的玻璃板反射着刺眼的光弧,陈明拇指摩挲手里的机票,再次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叶阳最后的身影始终嵌在他脑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停车场找不到空位,顾准因此没下车,把送机的任务交给了温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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