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
等了足足十五天,这孩子才得以醒转。
“你叫什么名字?”司徒献问道。
“记不太清了……可我总会在梦里听见有人喊我庭儿。”那全身上下都被绷带包扎住的人低垂着头。
“还记得伤你眼睛的人是谁吗?”司徒献又道。
那小孩怔忡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抚上那眼上的绷带,最终却还是没有触上便垂下。
“.....记不起来了。”
“不记得就不记得吧。不开心的事就该不记得。”司徒献轻轻握住他的一只手,“我们两个,一个半瞎,一个半聋,刚刚好。”
本来,司徒献是想打算与墨忧在凤唳国的幽都碰面的。可为了眼前这个失明的小孩子,这事不得不暂且搁置下来。
刚刚将给墨忧的信送出去,司徒献转身看向庭儿,却见他已经将绷带解到了最后一层。
“喂,等等!”他原本是坐在栏杆上的,这一着急,一脚踩空,竟是朝端坐在那儿的庭儿扑去。
最后一层纱布堪堪滑落,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眸子睁开的瞬间,却是见一个清雅俊秀的男子朝自己扑来。
庭儿:“……”
司徒献想说避开,可未料,那人只是端坐在原地,见他扑来后,讶异之色也只是一闪而过,便神态自若地张开了双臂,接住了那人。
虽然司徒献已经借助法力削弱了这股冲劲,但毕竟庭儿只是个七岁的孩子,扑入庭儿怀里的那瞬,司徒献竟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羞赧是什么感觉。
然后,双双跌倒。
“砰”,一声闷响。
你说这次是一场意外吧,庭儿其实完全可以躲开,让司徒献自个儿摔一下,反正又不会死,顶多疼几天。你说这次不是一场意外吧,偏偏在落地之时,司徒献竟还能有时间伸出两只手,一只垫在简默头下,一只轻轻拥着简默的背。
两人以这个姿势僵持了半天,忽然,庭儿开口,声音闷闷地,“对不起,我以为我能接住你的。”
司徒献心道,其实你不用接住我的,我摔一下又不会很疼。
可是他没有说,他只是直起来半个身子,揉了揉庭儿的头发,“你接住了,只是你太小,我太重了。”
庭儿垂眸思索片刻,“那你可以等我长大吗?”
等我长大后,我就可以接住你了。不仅如此,我还可以为你做好多好多事……
“大哥哥……我想保护你。”
这话说出口时,司徒献愣住了。
从未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就连他与最好的朋友墨忧也只是说,“志同道合,一路同行”而已。
若是志不同道不合了,他们就会分道扬镳。
可是,面前这个认识了不过半年的孩子,竟然要说想保护他。
可是,司徒献没有当真,他只是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我知道庭儿是想报恩,因为欠别人的恩,不还会良心不安,对不对?”
庭儿却摇摇头,“报恩是一定要报的,可是这与我想保护你,长长久久地保护你是两码事。”
彼时不知,一个七岁小孩子的话,竟是一诺千金,竟是至死不渝。
后来,司徒献还是要走了。
简默坐在破观里,垂着头,“大哥哥,以后……还会再见吗?”
司徒献手提一把长剑,他立在门口,傍晚的余晖落了他一身,竟将一身普通的青衫照的如同神缎。
“也许吧。对不起庭儿,我这次去的地方很危险,我不能带着你去。”
庭儿将头垂的更低了,他乖巧道,“嗯,我知道。”
司徒献终于还是离开了。他这一走,竟是再无归期。
他好像把这个在青枫浦上救下的小孩子,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忘却了。又或者,他认为一个小孩子说的话并不能太当真。说不准,没几天,这个小孩子就会离开那个破观。
再再或者,他司徒献行侠仗义,助人为乐惯了。和他相处了近一年的小孩子,也不过是他此生所救之人中的沧海一粟。用不了多久,一年两年的光景,就可以把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从他记忆里擦去,丝毫不留。
可是不知为什么,隔了一千多年光景,原本早已被忘怀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竟突然于这一日在司徒献的脑海中冒出。
司徒献怔愣了好一会儿。
他立在寒山携前,踌躇良久,终于还是泄了气,回到了万恶山。
当时,手下骄骄,奢奢,淫淫和逸逸正每两人架着一块牌匾,面对面地争得热火朝天。
骄骄与奢奢抱着一块写着“万魔山”的牌子,“我们这里是魔界,起个万魔山的名字多好!显得我们人丁兴旺,仗势欺人!”
司徒献,“……”
淫淫与逸逸抱着另一块牌匾,反驳道,“你们起的名字多俗!看看我们万恶山的名字多有内涵!一看就知道我们无恶不作!”
两两各持己见,争执不休。
见了司徒献后,齐唤了声尊主后,立马跑到司徒献身边,一左一右,向司徒献推荐自己手中的匾额。
司徒献只觉得头疼,“这样吧,一百年一换,先叫一会儿万魔山,再叫一会儿万恶山,这样总行了吧?反正说的都是我们恶贯满盈,又有什么区别吗?还在这里争执不休。”
骄骄恍然大悟道,“是啊,魔字就等同于恶字呀!尊主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淫淫道,“是啊,我们竟然为了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争论这么久,真是太笨了!”
司徒献却怔住了,他有些出神,“魔字……竟等同于恶字吗?”
从来……如此吗?可是,这个从来,是从何时开始,到何年又会停止?
是谁规定的啊……到底是谁?
司徒献觉得头疼,他不想再想了。
丢下一句不要打扰,他便去了标着“睡觉”的山洞——这样简单的起名方式是魔界的传统。
可是他虽然满身疲累,但却睡不着。
因为心很乱,揪在一起成了团麻,找不到入口却已被困宥在其中,寻不见出口急得慌不择路。
最终,他满身怒火地推开石门,去了魔界写着“要听话”的山洞。
推开石门,里面的墙壁上,用歪歪扭扭、狂放不羁的字体写满了魔界先祖对后世的告诫。
司徒献以前不是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了一句,便被前来找他的墨忧打断了。
他在这里学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天念给墨忧和他自己听的那句。
魔者,为世所厌,为世所弃,为世所耻,为世所憎,为世所诘,为世所惧。
司徒献走近墙壁,继续往下看。
世间何其之大,足以容纳万物,又何其之小,偏偏容不下魔……
这世上寥寥无几的好魔,为这世道所累,丝毫不能喘息,片刻不得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快开学了,不舍真的不舍!
第47章桃花源其三
自打那以后,司徒献就很少来找简默了。
他似乎终于有些迟钝的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终究有多么的荒唐。
是的,荒唐。
一个魔怎么能与一位仙纠缠不休呢?
或者,他在逃避。
因为他内心有个大胆的猜测,却不肯去证实。
如果一个人愿意许下保护你的承诺,你会很感动。如果期限是长长久久,你会对他感激涕零——可若是,那人不声不响为你做了太多太多,你数不过来,若是你自己没有发现,他不会主动开口……这样的默默无闻,你该作何反应?
司徒献想了良久,却没有丝毫头绪。
若是他是姑娘,有这么一个人对他,他肯定要同他双宿双栖了。
管他什么仙魔,管他什么从来如此的规矩。
在意别人那么多看法干嘛……可是,不行。司徒献觉得心中有愧。
而且,他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至于是什么,他无从知晓。
可是他真的好像缺失了一段很漫长的记忆。
最终,他唤出了一个盒子。
相比他淡忘的青枫浦,这盒子里的记忆更让他记忆尤深。
他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进入了那盒中收纳的乾坤。
其实,这盒子里偷偷藏了这世间一个地方——寒跫音。
是一座风景不错的山,原本与那荒山毗邻的一座山……只不过,被司徒献用盒子收纳以后,世间就再也没有寒跫音了。
为什么要收纳一座没有什么特别的山呢?其实,司徒献也不知道。也许,只是想留住一些东西吧。
那寒跫音是一座内空的山,里面最中央有一个大大的石床。
曾经那年,无数个日夜里,有一人抱着奄奄一息的他,不知疲倦地劝慰着他。
当时的他经历过仙魔大战,又受了仙门极刑,本是无力回天。
群狼逼近想要将他蚕食鲸吞之时,有一人如天神般出现,一击斩杀了群狼,接住了摇摇欲坠的他。
他只记得那人穿的是白衣,于是,他昏过去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啊……把你衣服弄脏了。”
后来的那段记忆是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
司徒献只能隐约记得他们之间的对话。
当时的他,万念俱灰,常常这样说,“作恶多端,说的其实也不错……”
“真是想不明白,人为什么总想着活得更长久抑或是长生呢,还没吃够苦吗”
“当魔啊……...当魔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顶着个坏名头,想干什么都行,即便你做了善事也不会有人相信。”
他自打有了些意识后就这样自嘲,可是那人一言不发。
彼时,他一双眼睛缠着绷带。对方为他擦拭手上的灰尘时,他反手一把握住了那人的手。
“何必救我”他这样问。
“濒死之人求生尚且不能得偿所愿,公子何必视自己性命如草荠,弃如敝履。”那人极力压制住语气的不平稳,幸好司徒献元气大伤,并未察觉那人的兵荒马乱。
“你唤什么名字”沉默一会儿,司徒献又问。
那人收回手,耳边传来水声,“不过一萍水相逢之人,名姓便不必知道了。”
“救命之人,当报。”司徒献忽然如是道。
那人无奈笑笑,“欠别人的恩,不还会良心不安吗?”
司徒献疑惑,“你怎会知——”
那人道,“你以前救过我,我如今不过是报恩了。报恩而已,你不欠我什么的。”
报完恩以后,我对你的好就不是报恩了,而是因为喜欢因为在意想要付出的好。
“莫须有。”最终,那人如是说道。
听声音,司徒献感觉那人是名十七岁左右的少年。在为魔之前,他平日里救的人太多了,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更不必说其中某一人的名姓。
本来是想等养好伤后,亲自看看那人是哪一个曾经救过的人。可是对方没有给他机会,那人在他伤养好之前,便离开了。
有时,他常常会这样想。
活着又能如何…...不过是把只会□□的刀,供人驱使而已。
一个想让他救人,将他千锤百炼,制成了把只会杀人的刀。
一个想让他失去毁天灭地之能,把这刀亲手毁去,让他形同废铁。可是...…谁都从来没有真正想起或者在意过…...起初,他只是个活生生的人。
其实他原本是想要魂飞魄散,身归混沌的。
可是那一天,救了他的那人突然过分亲昵地握住了他的手,“我知你经历过常人无法接受的伤痛,可你不能轻生,至少魔界还需要你……”至少我还需要你。
他整日意志消沉,于是那人总是主动找话题同他讲话。
有一天,那人问,“你恨囚念吗?是他给了你这个位置。”
司徒献坐在太阳下,眼前却还是一片漆黑,“我没有立场去怨恨他的。我的命是他救的,这是不争的事实,尽管不过是个计谋……”
他低着头,忽然哑着嗓音道,“欠别人的恩,不还会良心不安。”
那人握住他的手,“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我不点头,你就不能死。”
司徒献看不见,但他不是没有触感。他伤慢慢养好带来的唯一的不好就是,他终于有心情吐槽了:一个十七岁大的男孩子,一说话就动不动就拉手是什么毛病?哦,想起来了。不说话的时候,他也总爱握他的手。更想不通了。
有一日,那人又苦口婆心地劝他。
“人要好好活着。”
“呵,活着……想活着的人都是没吃够苦的人。”司徒献翻了个身背对着那人。
“可是他们很勇敢,不是吗即使漫漫一生从始至终皆如食黄连,但他们从未对生轻易言弃。”那人不肯言弃,仍在苦心孤诣地劝导。
司徒献不肯与他说话了。但他听见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又翻回了身。
忽然,那人起身,一片梅花悠然落于他的掌心,还有些许雪寒之意,清露含香。
等等!
……梅花!?
同简默一起去归愿的司徒献返回了万恶山。闲来无事,他又翻开了盒子重新经历了一遍盒子里记录的事。
以前经历过无数遍,可该缺失的记忆还是缺失,他丝毫都没有想起来。可今日,回忆到这里的司徒献突然福至心灵,捕捉到了一点关键的信息。
他先前收纳寒跫音的时候,旁边的山是一座荒山。再旁边,就是青枫浦与后来形成的太液池。
那座荒山……可不就是如今的寒山携吗!
寒山携,玄都观,玉骨仙,青枫浦,庭儿……
不不不,司徒献心道,应该还不止这些。
于是,他心里冒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
这天底下,爱梅花爱的人尽皆知,连束发的簪子都用梅花枝的玉骨仙……会不会是当年寒跫音里的莫须有?
可是司徒献不敢确认。
他见过七岁的庭儿,见过十五岁的小仙君,也见过仙君如今的模样。
可他从来没有见过莫须有。
他只听过莫须有说话。
于是,内心乱如麻的魔尊连夜赶去了寒山携。
落子崖却道,“师父与魔尊下山归愿去后,并未回还。”
司徒献欲要去人界,却转身撞进了一身白衣的怀里。
第一反应却是,仙君比他高,不快。
玉骨仙着急地握住他的双肩,“磕哪儿了?怎么今天这么毛毛躁躁的?”
司徒献心说,还不都是因为你。
但他却摸了摸鼻子,道,“仙君,那个,你有没有空啊?我是说现在,马上,立刻!”
玉骨仙狐疑地看着他,“你又闯什么祸了?”
司徒献道,“我看起来有那么不安分吗?”
玉骨仙不置可否。
司徒献气冲冲地拉着他的袖子,“走啦!”
这一拐,目的地又是司徒献的卧室的石床。
玉骨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