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押走都是娇弱女子,尤其是定安、王妃和王府两位姑娘,平素都是脚不沾地的主儿,哪哪儿没有轿撵应着,何曾遭过这种罪。
终于行到林中空旷一带,有两三辆柴车停着,为首的是个面有刀疤的高大男子,女眷中四姑娘年岁最小,见了这等面容凶恶之人,忍不住抖了一下,抽泣着低下头。
负责押送她们的头目上前对着刀疤男耳语几番,刀疤男投来一瞥,绿芜下意识挡在了定安面前。
刀疤男笑了,挥手屏退了其余人。他走上前来,女眷们纷纷垂头不语,就连王妃也不例外,一身狼狈,丝毫不见往日的尊贵显荣。
刀疤男扫视她们一眼,轻佻道:“素来听闻黎州城的定南王府美人如云,如今倒是百闻不如一见。”
说着他目光在稍小的几个身上带过,目及之处人人自危,唯恐又遭先前侍卫的下场。
定南王妃更是因他这等孟浪之言险些背过气去。
刀疤男不知收敛,反而愈加得寸进尺。他在一行人面前慢慢巡视,经过四姑娘宝珍时略一止住脚步,身处后方的定南王妃心提到嗓子眼,阿弥陀佛念个不停,只期能放过宝珍。
幸而宝珍相貌算不上出众,堪堪一停,刀疤男的目光便落在了旁边的定安身上。
定南王好色,二公子得承父志又是个风流胚,王府上下就连三等丫鬟都挑好看的买,更别提王妃身边这一群莺莺燕燕。饶是如此,定安身处其间,姿容亦毫不逊色。
刀疤男盯着定安,不知在想什么。
定安强作镇定,面不改色地迎视对方,心里却突突不见底。
他不像是先生派来的人。
刀疤男见状笑了起来,他移开目光,旋即看向定南王妃。
他操着口音古怪的官话,对着王妃深作了一揖:“还望王妃海涵。今日虽用这种方式将诸位‘请’了来,不过在下与王府无冤无仇,并无意冒犯。只要王妃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是规规矩矩,怎么来的,怎么将各位原路送回。”
定南王妃心有戚戚,戒备地望着这个面相不善的南人。尤其这人将将才口出狂言,她自是不敢轻信于他。
刀疤男并不介意她信不信,直接点明了自己的条件:“我听人说帝驾途径黎城时曾将那位名冠京中的十六帝姬留于此地,若王妃肯将帝姬交出,方才所言,定会遵守。”
此言既出,定安心一沉,面上却克制着不露分毫。
果然他们的目标在她。就是不知幕后主使何人。若是先生设的局还好说,可若是林家派来的人,她怕是命绝于此。
定南王妃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对方,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刀疤男来回踱步,见她不语,不耐烦起来。他随手将旁边的四姑娘提溜出来,依着他适才观察,定南王妃心系这个小丫头,不难猜出她就是府上最得宠的四姑娘。
刀疤男抽出长刀,夹在四姑娘脖子上。他仍是笑眯眯的,语中却见了杀气:“王妃敬酒不吃,那便吃罚酒好了。十六帝姬何在?不交出她,今日我便一个一个杀尽了,总能杀对一个,你说是不是?”
定南王妃吓得脸色苍白,什么也顾不得了。她手颤巍巍抬起,正打算指定安出去,倒是定安自己先站了出来。
她冷静地对上刀疤男意味深长的目光,尽量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你既目的在本宫,就不必再为难其他人了。我跟你们走。”
刀疤男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自己站出来。他略一挑眉:“素闻十六帝姬乃女中豪杰,果然百闻不
如一见。帝姬这样干脆,那我便顺你的意。请吧。”
刀疤男依约将四姑娘放回,定南王妃哭着将她揽在怀中,心肝宝贝地叫着。四姑娘吓得牙关打颤,紧攥着王妃衣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眼见着定安要被带往贼营,绿芜也忙是站出来,开口言明身份,恳求让她跟着定安一道过去。
刀疤男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着实柔柔弱弱一小女子,不成大碍,便放下心,答应她的请求。
定安和绿芜被带上了马车。刀疤男打了个手势,手下会意,驾车带她们先行离开。
“帝姬已跟着你去了,你,你总该要说话算话。”定南王妃敛了泪,总算是开口讲出了一句话。
刀疤男笑道:“这是自然。我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王妃既然肯乖乖配合,我当然说话算话。”语毕唤了人来,交代三言两语,让领着她们送回原处。
定南王妃心乱如麻,也顾不得丢失帝姬乃大罪,她泪眼婆娑地哄着四姑娘:“珍儿珍儿莫怕了,就快回去了。”
刀疤男目送她们走远后,擦拭起手上原本就一尘不染的长刀。
手下的人来报:“大人,已按照您的吩咐派了人去。”
“手脚麻利点。”刀疤男脸上再无刚才的散漫笑容,浑身弥漫着杀气,这方是他真面目,“外人看了都道是叛军造的孽,绝对不能让人查到你我上头。听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
刀疤男满意地点点头,收刀入鞘,转身将走时他忽然想见什么,止住脚步:“白衣服的那个暂且留着。”
黑衣人踌躇一二。
“王府三姑娘宝妍。”刀疤男道,“将军大人留着她还有用,你拣最好看的那个手下留情,定然错不了。”
第87章、87
山缘一带路途崎岖不平,坐的又是柴车,多有颠簸。
定安少说也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帝姬,身娇体弱,这一路上算是受尽折磨。
绿芜有功夫底子在,倒是不比定安折腾。她取出帕子替定安擦擦汗,定安握住她的手。
“你不该跟我来的。”定安有气无力道,“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
绿芜不以为意,探手掐了定安穴位,让她好受些。
“殿下这话说的,便是有人插刀子,也总得我先挨了再说。”
定安靠在车沿,稍移开了眼:“你原也是为了帮先生才留在我身边,同我虽有主仆的情分,也不必如此。你是练家子出身,不带着我,要跑还是容易的。”
定安说着这话,现任心下已是不抱希望。她知道这群人是为了她来的,猜也不必猜,眼前的架势不可能是先生的安排,那就只能指向一处。
林家。
林家的人要趁乱取她性命。
早在定安执意与静妃撕破脸面时就做好了会有这一天的准备。静妃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活菩萨,她手上握着几条人命,借着南下之乱除去她也不是不可能。
“殿下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绿芜声音低下来,“况且公子也还在黎城,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让您身陷险境。”
“他纵是再也本事也算不到林家会在这里动手。”定安反握住绿芜的手,冷静地看向她,“听我的,不要再白搭一条命。我横竖是走不了了,你却是一定要逃出去。”
“殿下……”
定安摇摇头,对着绿芜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抬手,摸索着将发上的珠花摘下,塞到绿芜手中。
“替我带给先生罢。”定安垂下眼睫,遮掩住其中的情绪。她自幼与谢司白,拜他为师,好的也罢坏的也罢,是他教她读书写字,也是他教她明辨事理,临了,挂念不下的总还是他。
“林家倒台的那一天我见不到了,他若有心,等到那一日,再把这钗子同我葬一起,也好让我泉下有知。”定安道。
绿芜紧紧攥住那珠花,沉默良久,才收进袖中。
定安交代了后事,心中轻快了些,连带着精神也稍好转。她将将坐直些身子,伸手悄
敛起帘子一角。四野清寂,已经不知到什么地方,荒凉得很,未见一户人家。
林家杀她,自然要做的干净,断然不可能留下任何证据。
定安放下帘子,靠在侧壁闭目养神。
不知行了多久,疾驰的车马渐渐慢下来。到了地方,驾车的黑衣人用刀柄挑起帷幔:“下来吧。”
绿芜先跳下了车,而后将定安扶下来。她们身处树林中央的一片空旷地带,天色将晚,别说是人,就连飞禽走兽也不见一只,只听得有布谷鸟的叫声环绕四周,却未见身影。
刀疤男早在侯着。他看到面色苍白的定安旋即笑起:“帝姬受累了,我们也是忠人之事,还望见谅。”
定安可不听他这套假仁假义官腔。她直视着对方,并无惧色,镇定得全然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要在这里动手吗?”
反是刀疤男一怔,眼中不觉多了几分欣赏,他漫不经意道:“帝姬不愧是陈妃娘娘的女儿,果真与众不同。”
提到她母妃,定安的神色变了,她蹙起眉头,紧盯着刀疤男:“你见过我母妃?”
许是觉得定安马上就会成死人,刀疤男再无隐藏之意,连古怪的南人口音也不屑于装下去,一开口便是正统的官话:“当年陈家既盛,门客自然不在少数,也是有幸见过陈妃娘娘未出阁时的风采罢了。”
定安攥紧了手,抑制着自己的怒气:“你当年是陈家的门客?”
刀疤男笑了,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道:“我早说过了,忠人之事。门主不幸,当然要另为其谋。”
“‘另为其谋’?”定安冷冷盯着他,“是真的另为其谋还是背信弃义卖主求荣?”
刀疤男哈哈大笑起来:“帝姬可以为二者有什么区别?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合则来不合则去,哪有那么些说辞。”
定安冷哼一声。
刀疤男从怀中取出一素白瓷瓶:“我原想直接了断了你,不过念在当年的情分上,我愿留帝姬一条全尸。这瓶中的毒药见效快,不用受什么大罪过,就当我还你外祖一个人情。”
刀疤男将无耻之事说得极尽冠冕堂皇,定安连气都生不出,她望着刀疤男:“绞兔死,走狗烹。你为林家背主,别怕没有遭报应的一
日。”
刀疤男并不恼,反而笑意愈盛:“帝姬好口才,再有什么话,到阴曹地府讲也不迟。”
他本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亏心事做多了,又是什么不能出卖的。
刀疤男将瓷瓶递给定安,定安伸手接过,她用指腹摩挲过瓶身,倏地攥紧。不甘心到底是不甘心。豺狼当道,朝局诡谲,她母后和陈家的仇还没报,可惜她等不到林家楼塌的那一日了。
定安回头看了眼被刀疤男手下拦在后面绿芜,绿芜已是泣不成声:“殿下……”
定安朝她笑了笑,笑容中隐藏着的含义,只有主仆二人知晓。
安抚过绿芜,定安将木塞拿去,仰头要喝时,一道暗器不知从什么地方打来,堪堪击中她的手腕。
定安痛得松了手,白瓷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刀疤男反应迅速,知道生了变数,他急忙一刀向着定安捅来,想着先解决了她。然而刀气都还未擦边,已是有一蒙面人从天而降,接住了他的招式。
刀疤男认不出何人,定安却仅从对方的身形招式中看得一清二楚。
是九砚。
霎时间林中起变,将才还一片寂静的树林杀声四起,无数身着与刀疤男手下样式一致的黑衣人自其间涌现,很快将他们团团包围。
一时之间辨不清敌友,刀疤男的手下只有被动还击的份儿,根本无力迎敌。
刀疤男倒是有两把刷子,竟能与九砚打得平分秋色。绿芜趁着情势混乱,赶忙绕过一侧找到定安,带着她往林中逃去。
刀疤男见定安被带走,恨得目眦欲裂,奈何面前这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根本脱不开身。
刀疤男对着自己手下喊道:“快追!别让她跑了!”
混战中真有几个漏网之鱼冲出重围,他们向着林中追去。绿芜用适才捡来的兵器应战,□□乏术,只能推着定安先走,自己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定安拼命向着林子尽头跑去,可她再怎么样也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眼见着身后人越来越近,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没留意脚下一绊,摔在地上。
刀疤男的草率已经放了定安一命,这次可没那样的好运气。黑衣人二话不说举刀袭来,势必要铲除祸患。
定安下意识闭
上了眼。然而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她睁开眼,黑衣人以举刀的姿势伫立在她身前,一动不动。
定安惊魂未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黑衣人嘴角有鲜血涌出。
紧接着他重重倒在地上,终于露出被他挡在身后的真容。
定安看见熟悉的面容,登时眼眶一热,脱口而出:“先生!”
谢司白没有蒙面,他难得穿着玄色衣衫,手中的长剑鲜血淋漓,黑衣人正是死在他的剑下。
谢司白将定安扶起,定安腿软得站不住,只能倚在他身上。
“绿芜他们……”
“他们没事。”谢司白将她抱紧。
定安把头埋在他怀中,警备散去后,恐惧方才接踵而至。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真的得救了,攥着谢司白的衣袖,手微微发抖。
“不怕,定安。”谢司白摸摸定安的头发,轻声道。
第88章、88
无名寺。
定安换下沾满尘土的衣裳,简单清洗过后,出了中堂。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中堂内掌了灯,堂中只有谢司白一人在。
谢司白也换了干净衣衫,他听到声音回头,方是看到了定安。
无名山在城郊,四下廖无人烟,定安的衣物是从寺中女香客那里借来的,略有些宽大不合身,倒衬得她整个人格外纤弱。定安平日虽同她母妃一般偏好素淡的颜色,毕竟皇家出身,用的穿的皆是最上等,头一次穿这样简朴的衣物,感觉不同以往,平易近人许多。
定安穿着他人的衣物,略有些不自在。她扯了扯衣袖,询问道:“绿芜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她受了些轻伤,并不严重。”
gu903();定安闻言堪堪放下心。谢司白将温在炉上的安神茶端来递给定安,定安接过,捧在手中取暖。四月初的天气,夜里还泛着凉意,她衣衫单薄,堂中未设火盆,指尖已是一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