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气的或许还是那句“也一并不存在”。
这念头他打了很久,当初就说,离了他离了青云轩,要她做回她的十六帝姬,来日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她只以为他不想让她跟着犯险,却不想他一早是不需要她的。
定安心乱如麻,她趴在床沿上哭了好一会儿,哭完了静下来,才有心思好好想一想。
母妃去时她尚且年幼,但她说过的每一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母妃要她去找谢司白,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日?
又或者说她要的就是今日?
从前陈妃风华绝代的模样定安没有见识过,她印象中的母妃自始自终都病恹恹,古井无波,仿佛无爱无恨。可她真的没有恨了吗?若真的没有,又何必要将她推到这一步。
定安多想能亲自问问她母妃,可惜已是无法。她恨只恨自己当年懵懂,竟是一分一毫也不曾察觉出母妃真正的心意。寒食之时母妃总爱上阁楼看雨,她看的是雨,是层层宫墙,还是其他?
窗外天明至天黑,定安哭累了也想累了,她起身推开门,原想要绿芜替自己倒些茶水来,却不想谢司白还侯在外头。
定安愣了一愣,因为哭得太久,她声音也有些嘶哑:“你怎么还没走?”
青云轩事务繁多,几乎是停不了手,谢司白在外面等她一下午,浪费的时间又要另寻其他时候找补,得不偿失。
“饿了吗?”谢司白问她。
定安摇了摇头,低着眼,并不是很想看他。
谢司白道:“你若不想见到我,我可以先离开。”
定安听了这话,反倒心软起来,她低声道:“不必。”
谢司白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
定安沉默良久,才开口:“你说了那么多,筹谋在你,决断在你,从头到尾都不关我的事。你虽是我先生,可这事的干系,倒也不是这样简单。”
“你想如何?”
“我有话问你。”定安终于肯抬眼看他,她眸中神色复杂,“你要诚实答我。”
谢司白颔首:“好。”
“为何忽然改了主意?”定安道,“还像从前一样将我推回去不好吗?根本不必告诉我这件事,我本意在林家,既然林家要倒,就此做个了断不行吗?”
谢司白稍一顿,静静望向她:“要听真话?”
定安点头。
谢司白目光沉静:“从前想为了你好,现在不想了,现在只想为了我好。”
定安怔住,差点反应不过来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
谢司白眉眼间已染上些许无可奈何的笑意:“我原以为我放得下,但是定安,我放不下。”
定安紧咬着嘴唇,却还是不争气地抽噎起来。
“行宫之中,任凭你胡来就胡来,可是我放不下。你与林璟来往,左不过断了你的念想就好,可是我舍不得。南行之事你以身涉险,我一想到若当初少算一步,你或许已不在人世,就寝食难安。”谢司白望着定安,“定安,不是我不肯,是我做不到。”
谢司白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也从不曾这般开诚布公。定安一直以为舍不了断不开的只有自己。
原来不是。
她心下又酸又涩,简直一碰就要流泪。原来温柔也是刀,并且刀刀致命。
谢司白摸摸她的头,将她轻轻抱在怀中,索性一气儿将话都说尽了:“在行宫你曾问我是不是紧张你,没错,我是在紧张,我拿你比我的命还重要。你说你喜欢我,我心里是欢喜的,但我不能说,我怕说了,我以后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你不会知道,要我推开你,比你在我身上捅十刀更难。”
第96章、96
怪不得他不轻易说这话,一说了,根本令人无从招架。
定安在他怀里哭得昏天黑地,一句完整的话也讲不出。谢司白放缓了声音,下颌抵在她的发间:“赌上命的事,我给你时间好好想一想,你若想清楚了要见我,就让秋韵找我来,可好?”
定安点点头,赖在他怀中好一会儿,才稍稍松开手。
景阳宫中,烛火跃动。
静妃不让人点灯,就着烛光的影儿,她呆望着墙壁,听到风吹窗沿的声音方才回神,轻轻问了句:“几时了?”
“将亥时……”素心语气尤为小心翼翼,“……娘娘不如早点歇下吧。”
静妃拾起手边的白底青花瓶砸了出去,宫女们跪成一片,任凭砸到身上,竟是躲也不敢躲。
“一个个没用的东西,养着你们做什么用?给我滚,都滚!”静妃厉声责骂,宫女们纷纷退出去,只剩素心一个,留在最后将门掩上,让静妃好好清静清静。
曾几何时景阳宫是显贵的地界,人人都钻尖了脑袋想进去谋一份差事,只要是景阳宫出来的,哪一个不是仗着人势趾高气昂,自觉高人一等。如今不过短短一个月,已然天翻地覆,直叫三十南河东三十年河西。
永平帝此次回宫,阖宫上下都见了个遍,却迟迟不曾踏入景阳宫半步,即便静妃搬出宸婕妤小产的名头,也不能让他回心转意。不仅如此,永平帝还暗地里下了禁足令,凡是景阳宫的人,无事不得私自外出,宫外的来信更是由着青云轩把关,放不进丝毫风声。静妃隐隐感觉到不对劲,像是要出事,可她同宫外断了联系,根本无从获知发生了什么,就如同被人蒙着眼堵着耳,禹禹独行在黑暗里。
“陛下今晚上去了哪一处?”静妃托着头,闷声问道。
素心替静妃打着扇子,轻声回道:“听说去了王才人那儿。”
“王才人?”静妃抬起头来,“哪个王才人?”
素心不敢多言,静妃却是火气又窜上来。她是自欺欺人,哪能不知道那王才人是谁。昔日静妃在宫中势如中天,除了小小一个颖嫔冒出过头来,几乎不曾遇着势均力敌的对手,宫中眼明的低位妃嫔,全
都巴巴地依附于她身边,卖弄乖巧,做小伏低,为了哄她开心无所不用其极,王才人也正是其中之一。
“作弄的小贱.人,得了势,倒忘了谁才是她巴结的主子!”静妃又砸了一对镶金玉镯,“本宫稍一松懈,就一个个冒出头来,平日怎么不见得这样不安分!可见都是做出来哄我的。”
素心紧抿着唇低头不语。静妃在气头上,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没理也要占理。景阳宫因着十六帝姬闭门好些日子,这些妃嫔哪个敢上赶着触霉头,虽然照着眼前的架势开了门也不一定会有人来,但不该是这么个说法。而这王才人就更冤了,她入宫多年,不得帝宠,凑在静妃身边勉强算条活路,早没有多少争宠的心思。今晚永平帝起兴去她那儿,久旱逢甘露,是难得的好事,可怜人一个罢了,哪里有静妃说得那样不堪。
讲来讲去,怨这个怨那个,归根到底还是不安作祟。静妃被暗着禁足;九皇子赵承被召去背书,背的不过关,永平帝罚他在国礼院禁闭两月,不得外出;连最受宠爱的清嘉也不例外,今天上午因为不满她父皇对静妃的冷落撒了几句娇,就被永平帝当着宫人的面狠狠训斥一番,她一回景阳宫就躲进了偏殿,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静妃骂完了王才人又骂到了德妃头上,骂完德妃又指桑骂槐起邵皇后,眼见着再骂要骂到永平帝头上,素心赶忙出言制止。
“娘娘慎言。”素心说着,压低了声音,“今日的景阳宫才不胜往日,外头那些人,保不准哪个吃里扒外要给自己谋条出路,您这话出口,隔墙有耳被人利用了去,才是真真‘过不去了’。”
静妃被这么一说终于冷静下来。她扶着额,厉色褪去,显露出疲态。有时候想想,她争了这么多年,要强了这么多年,临了,究竟为的是什么。
“素心。”静妃语气低落下来,“我头疼得紧。”
“是不是头风又犯了?”素心停了扇子,替静妃揉起穴位,“奴婢寻御医来看看。”
“那倒不用。”静妃有气无力的,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还没那么重,死不了人的。”
素心不说话了。
“本宫跟在陛下身边这么些年,好的也尝
过,坏的也尝过,当年为了他能顺顺利利登基,我手上也是沾了不少人的性命。”静妃重又望向那烛火,神色是无限的凄艾,“你说这些,陛下是不是已经全都忘了?”
静妃这样一个人,是打落牙齿都要往肚里吞,无论内里如何,在外人面前气势绝不肯落下乘,也只有在陪伴她多年的素心面前,她才会有这样一面。
素心听着不禁鼻酸:“都会过去的,娘娘保重身子要紧。”
“不,素心,你不懂。”静妃看那烛光看得眼睛泛涩,“他心有多狠,我比你清楚。当年那样爱的一个人,不也是说弃就弃了?放她在宫里自生自灭,连个帮衬的人都不肯留。他可也是宫中在长大的,难道会不知其间的凶险?我才是错了,我一直以为陈妃是陈妃,陛下永远不会这样待我,可是谁料着,真就到了这一天。”
“娘娘……”
“都是报应吧。”静妃眼中像是笼了一层雾,“她陈妃还是回来报仇了。”
“您别净想这些有的没的。”素心安慰她,“指不定陛下过两日就来了,况且还有大将军在外照料,想必坏也坏不到那儿去。”
静妃摇摇头,满心满意地深感疲惫。她清楚永平帝的手段,真要论起来,可能远比她所想还要糟糕。他当年既舍得了陈妃,今日还有什么是割不断丢不掉的,怕只怕不仅是她,整个林家,甚至承儿,清嘉,也难逃一劫。
“我累了。”静妃道,“等我歇下你就去悠歌那儿看看,若她身子好些了,明天带她去看看皇上。陛下不想见我,也许还是肯见她的。”
素心应下,她从满地的碎瓷片中清开条道,扶着静妃去歇息。
“清嘉呢?”
素心不想雪上加霜,故瞒去实情不报,只道:“刚才让人伺候殿下用了膳,许是歇下了吧。毕竟年纪小,也气不了多久。”
静妃嗯了一声,心灰意冷的,不再多言。
与萧条冷落的景阳宫不同,坤宁宫内则一派的喜气,邵皇后更是春风得意,跟静妃的境况俨然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永平帝此次南返回宫,待邵皇后恩遇有加,是几年不曾有过的好脸色,光是一个月就在坤宁宫驻留七八次,与从前比,恰如枯木逢春,
重温旧梦。不过邵皇后高兴归高兴,脑子还是在的,她当然不会以为永平帝宠信与她无缘无故,想来想去只有一条——怕是永平帝即将要重用邵家了。
邵皇后被静妃压在上面多年,林家邵家虽同为外戚,待遇却是千差万别。林家事事好出头,林咸受尽帝恩,自来高过朝中众大臣一头,而邵家则低调得多,邵仪更是韬光养晦,在永平帝上位没多久就机警地退出权力中心,不问世事多年,朝廷中人提起二者,语气都大不相同。林咸恃宠而骄,不成体统,邵仪则高风亮节,雅人深致,殊不知他当年曾有的作为。
邵皇后自坐上这个后位就没有一天活得舒心过。论感情,她比不过陈妃,论权势,她比不上静妃。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觉醒来,就从这高顶坠落。但诚如父兄和姑母所说的,要等,要耐心地等,终于还是让她等来了这一天。
皇上待静妃的冷淡与待邵皇后的亲近宫里人自是全部看在眼中。不仅如此,连邵皇后膝下的十三帝姬与八皇子也深得圣心。永平帝甚至召了十三帝姬与驸马进宫,会同八皇子赵衷一起赴了家宴,一家子其乐融融,外人看着也不禁心生艳羡。
这是从前不曾有,其后也未必有的好日子。
因而听闻永平帝去了王才人那儿,邵皇后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她坐在梳妆镜前,由着白露卸去头钗,镜中人到底不负年少,细细看去又添了几道皱纹。
邵皇后摸着自己的脸,大为感慨:“论相貌,我自来比不得静妃,与陈妃更是差得远,论宠爱,三人之中我也是排在后头的,谁能想到,最漂亮的那个最先去了,最快意的那个也将要没了,独留我忍辱负重这些年,竟是笑到了最后。”
白露用犀角梳替邵皇后梳着长发,眉眼间也不免带了笑意:“所以说,娘娘到底还是最有福的一个。”
邵皇后笑了笑,眸中有片刻的恍惚:“有没有福在其次,若真的该我邵家夺大势,这后半生,我便是安安稳稳的能多松几口气。”
第97章、97
永平帝对立储一事,态度向来微妙。早年间还可以用年岁尚小不宜过早决断来推托,如今皇子们一个个大了起来,接连行过冠礼移居宫外,年长些的甚至都接了闲差散职过活,永平帝却仍是迟迟不肯立太子监国。八皇子赵衷品学兼优,又因着外家邵家,在朝堂中向来声誉极高。可就因着永平帝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几年来异心渐起,暗地里另寻高枝支持九皇子的人多起来,朝中暗潮汹涌,党派之争接连不休,平白为此连累不少能人志士。
现下永平帝对赵衷赵承两兄弟截然不同的态度,基本上已表明圣心,若邵家又得重用,局势几乎再无逆转的可能性。
邵皇后抚着匣中镶金红宝石凤钗,喃喃自语:“这宫中,最靠不住的就是恩宠。今天把你宠上高位,明儿就能把你捧杀下位,我横竖早就不想着让他垂怜于我,只要衷儿能顺顺利利继位,本宫便是别无所求。”
白露道:“娘娘宽心。众皇子之中,自来咱们八皇子最是天资卓绝,国礼院的夫子都夸,就数着八皇子功课最好,也最是听话。且陛下对八皇子的宠爱亦是独一份,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他日国丈爷再得了陛下厚待,那又是喜上加喜的大好事。哪还有什么不顺利呢?”
“你这个嘴,和擦了蜜似的,净会拣好听的说。”邵皇后笑着摇摇头。她心里想什么,不说而已,白露却知道得明明白白。
白露笑道:“事实而已,哪里能光拣好听的说,娘娘讲得奴婢好像那戏里专门抹脸子不做好的小人似的。”
邵皇后被她这俏皮话逗笑了。她将凤钗取出,没放回匣中,只搁到几上:“这套首饰赏你了,明儿让人重打几套来,还有过夏的衣裳也新制几身。”说着,邵皇后重新看向镜中,“本宫也是好几年不曾好好打扮过了吧。”
“娘娘正是好年纪呢,想开了,多打扮打扮是好事。”
邵皇后想起什么:“熙宁明天是不是要进宫?”
“递了帖子,正是明日。”
“也顺带着替她打一套罢。”邵皇后道,“这孩子成了婚就再没什么心思在这上面,那宋家的孩子虽然宠她,可谁家的夫婿
不希望娘子为自己打扮打扮的,他们如今是感情好,不理会这些,过个三年五载的,你看他变不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