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没说话,他收回目光,一只手放上铁门的把手,一用力,铁门便缓缓打开。
他看着房里的一切。
丹郎双手被高高拷着,身上的衣裳依稀能分辨出白的底色,不过此刻看上去脏兮兮的,一道道血色的鞭痕遍布在上面,好几处都破了洞,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低着头,不知是睡了还是昏过去了。
王先奔提起一桶水,猛地浇过去。
丹郎惨叫一声,抬起头,第一眼便看见青禾。
“青……青禾,师弟,师弟,你救救我,救救我!”丹郎来了力气,猛烈挣扎,铁链发出嘈杂的响动。
张铮朝王先奔使了个眼色,他点点头,放下桶退出去抽烟,还把门也带上了。
青禾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艰难道:“师兄……是你,是不是?”
丹郎哭了出来,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我不想的,咱们是师兄弟,我也不想害你。但我没办法啊,他们绑走了阿来,我不能让他们杀了阿来啊……”
他如今的嗓音既粗又哑,哪有当年千分之一的婉转悦耳?
青禾慢慢从张铮手里把手抽出来,往前走到他身前,看着这张他原本以为很熟悉的脸。
当年在戏班子里,师兄着实对他不错。
丹郎仿佛也有什么预感,他停下眼泪和哀求,缓了缓呼吸,说:“青禾,你不是来救我的,是不是?”
青禾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你做了这样的事,让我怎么救你?”
丹郎看了一眼站在门口抽烟的张铮,忽然笑起来:“你看,不过几年时光,你我境遇可谓天差地别。阿来可没有你们少将的本事,他不过是个生意人,为了我还被赶出了家门。”
青禾唯有沉默。
丹郎自顾自道:“他生意失败,处处不如意,但待我还是和从前一般好。他去码头扛大包,把所有的铜板都交给我,自己每天都啃冷馒头,却还是给我买卤牛肉。师弟,他待我真的很好。”
“那你为何还走到今天这一步?”
丹郎笑了笑,说:“他能吃苦,我却不舍得。他生下来便含着金汤勺,我怎么可能让他吃一辈子冷馒头?阿来的生意失败,不是因为他不会经营,而是因为他的父母,他们想让阿来受苦,让他离开我。我不舍得阿来受苦,也不想让他离开,师弟,你说,我能怎么办呢?”
青禾道:“……你出去应酬了。”
丹郎叹了口气,说:“是啊,我出去应酬了。阿来不懂我,他觉得我是为了自己。可是师弟,我只是为了他。”
“这和日本人有什么关系?”青禾冷冷道:“为什么日本人会从你那里知道我们的行程?”
丹郎道:“我去应酬,阿来不高兴。我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他眼前,他不要,他觉得脏。可脏的是我,又不是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只要不去想,不就好了吗?”
他有气无力咳嗽两声,又道:“阿来要离开我,他说他还爱我,但不能再和我在一起了,否则他会疯掉的。我当然不让他走,但有一天回家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什么都没留下。”
“我那时认识了不少人,找到身无分文的阿来很容易,只要说几句甜言蜜语,笑的好看一点。我找到了阿来,他生病了,但没有在医院,而是在一个护士家里。哈,师弟,你说好不好笑?”
“我杀了那个护士,她很怕,一直在尖叫,叫得我头都疼了。阿来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在发烧,睡得昏昏沉沉的。我当然不能让阿来知道我杀人了,不然他一定会难过。我能怎么做呢?”
青禾平静道:“你投靠了日本人。”
丹郎闭了闭眼,点点头,“没错。我的客人里,有个日本宪兵队的少佐,他帮了我。阿来醒过来后,我带他回了家,我向他承诺,再也不去应酬了,我会用正当的方式赚钱。”
“但你还是在应酬……而且还告诉我,说他死了。”
丹郎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碎了自己的梦:“不,他没死。他仍然和我在一起,只是不再喜欢说话,也不再抱着我睡觉,他在想一些事,等想通了,他还是会和从前一样的。”
青禾不想再听他说“阿来”,丹郎的眼睛里的疯狂让他不寒而栗。
“师兄,你我之间的情分到此为止。”青禾逼自己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脸,看着他睁开的眼睛,看着他的疯狂和绝望,“你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
“我不怕死,”丹郎道:“只求你看在当年师兄对你这么好的份儿上,替我去看看阿来。”
从地牢里出来,张铮终于开口,说:“后悔了吗?”
他拿起搭在一边的大氅披到青禾身上,“将来这样的事你会遇到更多,相信的人会背叛你,重视的人会利用你,而真正忠于你的人,会一个个死去,青禾,你真的想好了吗?”
青禾从温暖的大氅中伸出双手,抱住张铮,看着他,郑重道:“我不怕。”
张铮抬着他的下巴,看了许久,轻轻亲了亲他苍白的双唇。
王先奔在一旁有些尴尬的移开目光,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儿啊?这儿又不是什么饭馆咖啡店,非得来这儿亲嘴?
【作者有话说】:所以要不要给我一张月票或者推荐啥的……不要就……算了(ORZ
第37章
短短三个月,青禾便成了奉天城里官太太们举行宴会时必请的人物。
青禾今年十七岁,纵然没有了长及腰际的青丝看起来也依旧雌雄莫辨。与寻常少年不同,他的声音并未改变,个子也没有很快窜高,很少有男人会将这样一个“小孩儿”当成威胁。
张铮在部队开拔之前带他去理了发,理发师是一位厌倦了战争的法国人,他和妻子在奉天城内开了头一家由外国人作理发师的店。
青禾的新发型比之原先的长发,少了几分阴柔,多了几分干干净净的朝气。
苏茜与张义山一起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更为向往平静的生活。在她的地位身份上,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幸如今有了青禾。
“夫人。”
苏茜笑起来:“青禾回来了,快过来,和我说会儿话。”
春儿、素枝曲了曲膝。
素枝服侍着青禾脱下外衣,他今天穿的颇为正式。
青禾在苏茜旁边坐下,张睿和张晟在地毯上颤颤巍巍学走路,两个老妈子跟在他们后面小心翼翼的护着。
苏茜:“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青禾摇摇头:“没有。和王太太他们打了一下午的麻将,她们一直故意输给我。”
他的麻将才学不久,玩儿得并不好,青禾自己很清楚。
苏茜道:“你是张大帅的干儿子,谁敢赢你?”
青禾:“夫人,您别拿我开玩笑了。”
苏茜拍拍他的手,说:“青禾,我不是说着玩的,如今事情多,顾不上这些。等张铮回来了,我和大帅打算正式收你作干儿子,到时候我会给东北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送请帖,让他们来观礼。”
“夫人!”青禾一惊:“这、这怎么行?”他局促道:“我和大少毕竟是……您要是真的这么做,我和他不是……”
见他语无伦次,苏茜觉得好笑:“你是男孩儿,和张铮又不能成亲,难道还有别的法子能永远名正言顺的留在他身边儿吗?我这么做,一是为了你往后处世便宜,二呢,也是想替张铮给你一个名分。还有,不用想那么多,谁都知道你和张铮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往后绝不会有人再敢在你面前说三道四。”
青禾眨眨眼睛:“名……分?”
“你在张铮身边也有三年了吧?青禾啊,你对他怎么样,我都看在眼里。张铮这么疼你,也是因为知道你的人品,知道你和外面那些人不一样。他一定也不想让你白白跟着他一场。”
“但是您不是说过往后会送我出府,还说要给我娶妻吗?”
这是青禾的梦魇,他总觉得张铮有朝一日终会喜欢上更年轻、更漂亮的人,小葡萄、小柠檬、小芒果,都比“小禾苗”听起来更招人喜欢。而等张铮不喜欢他了,他的下场也无非就是和夫人说的一样。
这回他下定决心不再成天在帅府里闲着,也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不想在张铮厌倦自己之后对他来说再无用处——贴心的用人比比皆是,素枝就远比他伺候的要好。至于情人,张铮若是想置外宅,年轻貌美、有才有为的男男女女恐怕能从奉天排到哈尔滨。
他想让自己对张铮来说更有用一点,更重要一点。
苏茜道:“你要是愿意,我明天就能送你走。”
见青禾又紧张起来,苏茜忍俊不禁:“不管是张铮剿匪受伤你不眠不休照顾他,还是上回火车出事你比谁都难过,青禾,我知道,你这辈子是不能离开他啦。”
青禾黯然道:“火车炸掉都怪我,是我在天津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了别人,日本人才知道大少的行踪的。”
“这件事,你还没回来我和帅爷就知道了。你还小,想的不周到在所难免。吃一堑长一智,将来遇到类似的事,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对了,听说天津那个是你的师兄?”
“是,我在戏班子里的师兄。”青禾道:“大少走之前带我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苏茜当然清楚“最后一面”的意思,她虽出身书香门第,但和张义山成亲二三十年,对这样的事并不陌生。
“你很难过,是不是?”
青禾摇摇头:“他做了错事,必须要承担后果。”
苏茜眼中透出欣慰,说:“青禾,将来站在张铮身边的人,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青禾鼻子一酸,小声道:“可、可我是个男人啊。”
苏茜轻描淡写道:“你觉得我们这样的人家,还会在乎这些?张义山是大帅,不是因为他的儿子娶了一个女人。”
青禾对自己说,一定不能让夫人失望。
“对了,你先前应酬吴太太的老婆的时候花了不少吧?怎么也没见你从账房拿?”既然是为打秋风来的,当然不可能轻易就打发走,苏茜听人说了,那位特派员走的时候行李比原先多了一半。
吴庆宇一行不止在奉天待了大半个月,还装腔作势在东北各主要城市都转了一圈,直到几天前才又回到奉天。
“是不少,不过先前大少给的还有。”
莲生别墅那边好玩意儿很多,如今既然空着,一些摆设也没必要在放在那儿落灰。青禾请了专于此道的当铺司柜估价,自己估摸着送了几个给吴太太。
“张铮给你的就是你的,你自己收着。往后这样的事还多得很,我吩咐了账房管事儿的老曾,往后你去,说多少便是多少。库房的钥匙等会儿也让春儿给你送一把,你有不懂的就来问我,往后你学明白了,我也就轻松了。”
青禾点头。
苏茜问起另一个问题:“听说张铮给了你几个人?”
其实不止几个。“是……几位很有本事的壮士。”
王先奔等人在奉天扎根数年,他们这些人不适合当兵,而适合做一些隐晦、危险的事。张铮不止把他们给了青禾,甚至把王永泽也留了下来。他身边的保镖死的死,残的残,王永泽硕果仅存,张铮的态度却很坚决。
苏茜道:“张铮相信你能用好他们,青禾,你不要让他失望。不该心软的时候不要心软,否则吃亏的就不只是你自己,还有咱们整个帅府。”
晚饭青禾是与张义山、苏茜一起用的。
张义山并没有多喜欢这个“干儿子”,但苏茜喜欢。
大热天的,厨房准备了满满一桌凉菜。
张义山吃着下酒菜,很想和儿子一起喝上几杯,奈何张铮不在。
苏茜显然也想起了张铮,叹了口气,说:“不知道铮儿这会子吃的什么,顾不顾得上吃饭。”
张义山道:“你当我的兵都啃凉馒头?就是啃馒头,那又怎么样?扛枪打仗,保卫家乡,这是他应该做的!”
“我不管别人吃什么,我只管我儿子。”
“他妈了个巴子的!”张义山道:“你们这些女人,眼光短浅,不可与谋!”
青禾埋头吃菜,他一天都没正经吃过什么东西了,饿得厉害。
大帅和夫人拌了几句嘴,目光一转就看到青禾身上。他和这个“干儿子”都没正经说过一句话,原先在他觉得青禾不过是儿子喜欢的一个小玩意儿而已,无足轻重。但这个小玩意儿却慢慢入了他的眼。
张义山绷着脸道:“咳,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青禾愣了愣,当下筷子,说:“去……送了吴特派员和他的妻子,下午在王太太府上打麻将。”
“王太太?哪个王太太?”
青禾道:“是警察厅王副厅长的太太。”
张义山不冷不热道:“倒挺热闹。明天呢?”
“明天……”青禾犹豫了一下,说:“帅爷,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我原先在语言学校念书?明天学校开学,校长想请我过去,给上一年的优秀学生颁发奖状。”
苏茜道:“我看不是让你去发奖状吧?”
“我每年往这些学校里砸那么多钱,都去哪儿了!他娘的,还来打秋风!一个个的,光知道捞钱,知道什么叫教书育人吗?!”
“你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气性。人家不过是吃一碗饭,难道还不应该了?”
青禾道:“我准备设立一个奖学金,以激励学生。”
不到一年时间,他便从语言学校的学生变成受邀颁奖的人,不能不说人生际遇实在无常。不管他张义山干儿子的身份究竟是如何得来,只要名头在这儿,这样的事就少不了。
何况这是双赢,他在学校设立奖学金,学校、学生受益,他自己也会因此得到一个好名声。
“这是好事,”苏茜道:“我说过了,不要拿你自己的钱,府里账上的款子随你支。”
张义山哼了一声,但也没有反对。
“张铮的卫队旅打的不错,屡战屡胜。发回来的电报上也说了,两个月之内必将凯旋。”
苏茜又惊又喜:“这么好的消息你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不是很顺利,都不敢问,就怕你说铮儿。”
青禾忍着激动,一别便是三个月,他真的很想张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