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寒冷都禁不得。
卫玄琅冷哼一声,不再去看薛雍。
高悬的下弦月总算亮了点,雪住了。
慕容亭揣着一罐子煎好的药进来:“公子,药来了。”
委屈啊。
大半夜被打发去煎药,又累又冻,坑死他了。
见卫玄琅站着不动,他又试探道:“要不,小的给薛公子喂药?”
这事儿,应该不会轮到他吧,人家刚睡完……
正是要腻歪的时候。
自家公子的脾性,他还是知道一些的。提上裤子就冷淡人的事儿,这位小爷似乎干不出来。
不过这位薛公子,啧,果真本事不小。
“嗯。”卫玄琅拂了拂袖子,问:“人是你收进来的?”
慕容亭差点给跪了:“是。”
“他不能死。”卫玄琅冷冷道。
慕容亭忽然想到什么,正色道:“公子放心吧。”
他手里拎的可都是上好的驱寒退热的药,没打算亏待薛雍。
卫玄琅无暇再搭理他,衣带一闪,便离开了。
慕容亭给薛雍灌了药,怕他冻着,又搜罗了些银炭来,烧上,待屋里暖和起来,人也退了烧,他才放心地回房去了。
前院东厢房。
慕容耶还在沉睡,他坐在床边发愣半晌,长长叹息一声:“哥,亲哥?”
“说。”慕容耶掀起眼皮,不耐烦地哼了声。
慕容亭张张口,无声地比划了两个字——结篱。
慕容耶一个激灵坐起来,神色倏然变了变:“出什么事儿了?”
结篱,结篱兵符。
天下人只要听到这几个字,无不怅然变色的。
说起来话长了。
十二年前,登基不久的敬安帝为了重振皇权,暗暗派心腹宦官在民间以重金招募效忠他的死士,这些人不结营,不联络,没人都只取一滴血滴入一枚兵符之中,据说那血一旦进入兵符之内,就会在里面印上名字,日后手持兵符的人只要转动兵符内的机关,便能看到这些人的名字。
每一个兵符注满血之后又会换一个新的来招募队伍,后来传说,从敬安帝登基到被废的九年之间,这些兵符的数目已达到九九八十一枚之多。
就在当时民间盛传敬安帝要借这些兵符扳倒陈家,收回旁落的大权的时候,等来的竟是他被逼退位,继而被鸩杀的消息。
后续的清算中有将近万人为此被诛,可离奇的是,敬安帝殚精竭虑经营了九年的军队连同结篱兵符却不翼而飞,无人见其踪影,更无人知其下落。
“哥,”慕容亭宽去外衣挤到了他哥身边:“你说咱们公子暗中在找的结篱符会不会和薛公子有关?”
慕容耶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亭弟,你胡说什么。”
慕容亭掰开他的手,往床里面一缩:“哥,你不觉得咱们公子对薛公子不一般吗?”
他可是亲眼看见卫玄琅半夜三更出现在薛雍房里的。
两人之间的种种,绝不是卫玄琅看上薛雍了,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薛雍跟卫家多年一直在暗中追寻的结篱兵符有着莫大的干系。
而结篱兵符,一直跟十五年前京中的一场大案有关,这案子,压在卫玄琅心口太久了。
慕容耶一巴掌拍在他头顶:“亭弟,咱家对不起你啊,要不是家里穷的走投无路了,说什么也会供你读书做官的。”
慕容家欠你一个大理寺卿啊。
慕容亭被他这么一揶揄,丢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悻悻道:“睡了,睡了。”
什么结篱不结篱的,关他鸟事儿。
慕容耶:“……”
这回,轮到他睡不着了。
薛雍。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这个人,他恍惚以为那个多年提不得的人又活过来了。
唉,孽缘啊。
翌日,大丞相府中。
陈盈穿着玄色锦缎开衩长袍,花白头发束的齐整,正用两指敲着一个汝窑的细腰美人瓶子:“听说那个叫什么薛雍的到卫府去了?”
“爹也听说了?”陈府的大公子陈洋生的非常的英俊,五官十足的桃花相,若不是眼尾微挑起来的那一抹阴鸷,不得不说这人是少见的美男子。
“卫家,到了卫老四这里总算露出了野心。”陈盈道:“洋儿,咱们和卫家下了这么多年的死棋,是不是该盘活一下了?”
第9章
卫玄琅一回京就火烧薛宅,又拿薛雍当府中马夫,这可与卫家以往对简氏的态度不合啊。
“阿爹且再观望一段时日吧。”陈洋微微一顿:“许是他在薛府受了什么……既咽不下这口气又不能说出来,这才一把火烧了薛府,作贱薛雍,倒未必真有跋扈僭越之心。”
卫玄琅年少气盛,薛雍或许说了什么不对他口味的话,不过烧个宅子而已,□□个人而已,不足以窥其心中真实打算啊。
“洋儿考虑的倒也是。”陈盈捻着胡子:“不过,卫府敢拿薛雍当马夫,这可算是羞辱皇帝到家了。”
陈欢和苏慕尘不过想试试卫府的底线,没想到卫府就这么大剌剌地把人给收进去了。
“说起这个,卫府恐也在试试皇上的底线。”陈洋阴沉沉一笑:“阿爹想,卫玄琅藉口拿薛雍来出气,一来没把皇上放在眼里,二来怕想看看皇上手中还有什么底牌,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卫家这次怕要谋定而后动啊。”
“洋儿,为父一直想不通一件事,你说,卫羡之当真没有觊觎九五至尊的心吗?”陈盈道:“我同他打了三十多年交道,始终窥不透这个人,这也是为父多年不敢轻举妄动的最大顾忌啊。”
卫家一边抛出卫玄琅试探简承琮,一面对皇家俯首听命,云里雾里,真让人头疼啊。
陈洋道:“父亲说的是,卫羡之这个老狐狸,不可不防。”
“嗯。”陈盈点点头:“不止陈盈,皇上那儿,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简承琮小儿好似忽然变了个人似的,竟敢三番五次因为两个娈佞顶撞于他。
而在贺岳的事情上,皇帝竟默许他胡作非为。
“贺岳的事,儿子一直觉得颇蹊跷。”陈洋道。
他一直怀疑有人故意从中作梗,引陈家对贺家动手,可迟迟找不出证据,只好暂时压下。
“所以为父并未将贺家赶尽杀绝。”陈盈何尝没怀疑过,他也是留了余地的。
“父亲英明。”陈洋道:“皇上过去年就四旬了,膝下无子无女,后宫年轻的妃嫔都不常见,简氏一脉若就此断绝,还谈什么简氏江山。”
陈盈脸色微变:“吾儿这话不可说的太满,我总觉得皇上并不忧心子嗣的事儿。”
这么多年,明里暗里从未提过,就连大臣劝谏的时候,简承琮也不会顺水推舟往自己后宫揽几个妃子,为皇家绵延龙脉。
要么他真绝了子嗣之念,要么……
简承琮有儿子!
“父亲?”陈洋见父亲怔在哪里,惊道。
“洋儿,派人查查皇上当年在胤王府的事。”如果简承琮有子,必然是在他当胤王的时候生的。
“是。”陈洋道:“父亲。”
他也陷入极大的震惊之中。
陈盈拍拍他的肩头,满意地笑了。
就算简承琮偷偷摸摸养过儿子又怎样,不敢示人的东西哪里比得上他的两位嫡出公子,风华正茂。
“洋儿啊,皇上那里不可轻视,卫家,也得盯着。”
陈洋苦笑了下:“卫家那里,一直找不到得力的人。”
“暗着不行,那就明着来。”陈盈道。
陈洋忽然道:“父亲,卫玄琅此次回京,正是谈婚论嫁的好时机啊。”
“和卫府结为亲家?”陈盈呵呵呵呵地笑起来。
他没有嫡出的女儿,小妾所出的,只怕高攀不上卫玄琅。
陈洋:“父亲忘了,桐城公主去年已及笄,眼下正觅良婿呢。”
桐城公主。
陈盈收了笑,他倒把她给忘了。
陈家早年间送进宫去一个女儿,靠着陈府的势力一直晋到贵妃,桐城公主便是陈贵妃的女儿。
“你不说我倒忘了。”
桐城公主是个好棋子。
放进卫府正正好。
陈府作为公主的母族,保媒也正正好。
忽忽已十日。
午末将未。
薛雍正在更衣,听见一声轻咳忙抬起头来,忽地,他勾唇而笑,神态极慵懒,漫不经心地往纤瘦的身躯上披了一件衣裳:“小将军来了?”
卫玄琅顿觉失礼,他有些不自然地轻抿薄唇,转过身去道:“在下失礼了。”
京中世家的男子和边关粗犷的汉子们不同,即便薛雍不是什么正经子弟,出于自律,卫玄琅也想恪守君子之礼。
薛雍:“小将军有事?”
“无事儿。”冷冷的一句话。
薛雍掩好衣衫,他今日未束发,青丝逶肩,越发显得肌肤莹白:“小将军是否想向在下打听桐城公主之事?”
简承琮唯一的妹妹桐城公主今年一十六岁,正是择婿之年。
卫玄琅皱眉,依旧不说话。
没错,正是此事,但也不完全。
昨日,简承琮忽然宣卫羡之进宫,说桐城公主已及笄,大丞相陈盈愿意做媒,把公主许配给卫玄琅,就等着卫府点头答应了。
薛雍:“……”
唉,这人可真别扭。
“桐城公主貌美贤淑,与小将军可真是般配。”他又道。
不过话说回来,这万一要是卫家应了这门亲事,公主日后可难做人了。
夫家、娘家、舅家全不在一条心上,她该向着谁呢。
“薛雍。”卫玄琅道。
薛雍这几日身上大好,精神养的不错:“小将军请吩咐。”
卫玄琅冷哼一声,伸出劲长的手指钳住薛雍的下巴,满带戾气地道:“简氏为何突然向卫府提亲,你怕早知道吧?”
有人在做局引他一步一步往里面跳。
薛雍被他捏的喘不过气来,眼尾泛起微红,声音沙哑道:“不知。”
他真的不知。
简承琮出此下策,他也没想到。
长年握剑的手掌温热,一层薄茧抵在细瓷般清凉的肌肤上,卫玄琅心神一激,竟险些下不去手了。
至到薛雍唇色褪尽嫣红,他才放开手来。
指尖残存的滑腻让他极不自在,心中怒火横生,却又无处发泄。
薛雍伏在墙上咳个不住,半天才直起腰来,他道:“小将军的马这几日已医好,在下叨扰多日,该告辞了。”
“嗯。”冷冷淡淡地应了声,卫玄琅掏出一张银票搁在他面前:“望薛公子今后自重。”
薛雍:“……”
这就被打发了?!
行吧。
薛雍弯眸笑笑:“雍谢过公子。”
“送他出府。”卫玄琅目光挑向屋檐之上。
眨眼的功夫,慕容亭便从上边跳了下来:“薛公子,请吧。”
薛雍再看向卫玄琅:“在下告辞。”
银质面具下的墨眸清冷,并未多看他一眼就转过身去了。
弯曲小径,积满冰雪,临近年关,冬,更寒了。
走至卫府门外,慕容亭拉了薛雍一把,颇为怜悯地道:“眼瞧着过年了,京中出租的房屋少,薛公子赶早投个亲戚吧。”
自家公子一把火烧了人家的宅子,这大过年的,无家可归真够可怜的。
“京中有个好去处。”薛雍拱拱手,一笑:“有劳慕容兄为我操心了。”
慕容亭今天特别想多积点德,他豪爽地从靴筒里面抽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递过来:“拿着吧,开了春寻个好住处。”
薛雍摆摆手:“方才卫小将军已经赏赐过了。”
不是谁的钱他都要的。
慕容亭赶紧收回手来,心道:是这个理儿,老子又没睡你,自然没有白出这钱的事儿。
想来真是多此一举,像薛雍这样的姿色,怎么说的——
贵胄王孙争缠头,一夕良宵掷千金。
天。
他在心里默数了下,自家公子这回怕是花了不少的钱吧,咳咳,有点肉疼啊!
“走了。”薛雍说。
慕容亭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他转身,这般风华灼目的美男子轻掸披风上的落雪,行走的时候贵气极了。
慕容亭没有放过他一点细微的动作。
哥哥说他在薛雍身上好似看到了在自家公子面前不能提的那个人,大概他太钝了,这么大的事儿,他竟今日才知。
薛雍径直回了薛宅。
不出他所料,一片残垣断壁被掩埋在积雪中,在左右环绕的朱门黛瓦中刺目又寥落,使人不禁要落下泪来。
曾经几代清贵的薛家,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薛雍顾不上伤感,大步流星穿过前厅,来到院中,他环顾四周后低声道:“薛九。”
他知道老仆人没走。
腊月年根,天地间银霜尽裹。
久久没有回应,直到腿脚麻了,他才恍然清醒过来,原来,就连薛家的最后一个奴仆都不在了。
“公子,公子……”虚弱的呼救声不知是从哪儿传来的,薛雍转过身去,忽然被冰天雪地中一片血迹震的六脉俱惊:“九叔,你……怎么回事?”
薛九从雪地里挣扎着想爬起来,薛雍弯下腰扶他的手顿在空中,薛公子犹如山涧般冷清的眸光打在他身上:“我记得九叔进到薛府有二十六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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