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芒愣了愣,对面前这小孩儿一连串的问题有些无言以对,过了会儿才说:“天地是天和地。”
“那天和地为什么要生这么多个?”孟春接着问。
“嘿,你这小孩儿,”句芒把手里的书一合,瞪着他,“哪来这么多问题。”
孟春一瘪嘴,趴在桌上晃着脑袋,手指轻轻勾着句芒搭在桌上的手:“我不想念书,你带我去玩儿好不好。”
“又不想念书,待会儿仲春来了又要骂你,”句芒也有些头疼,“你来天启也有两三日了,怎的什么都记不住,莫不是个傻的?”
说完他又自己否定自己:“不应该啊,我造出的神族,不应该是傻的啊……”
“你才是傻的,我都记住啦,”孟春瞪着他,“天地分六界,生十二异兽又降五位古神,你这几日翻来覆去只念这一段,我早就记住了!”
“那你还问!”句芒也瞪他。
孟春顿了顿,挠挠脸笑了下,手伸过去抓住他的胳膊:“那你带我出去玩嘛……”
句芒把胳膊抽回来,结果孟春根本没想撒手,使了好大力气扒拉着他的胳膊,硬是被带得脸都挫在了桌上,句芒被他逗乐了,手里的书一丢:“行,你想去哪玩儿?”
孟春还是拉着他的胳膊,抬起头整张脸都皱起来:“好痛……我想去人界,仲春来找我之前我就是在人界的。”
“那咱先说好了……”句芒还没说完,孟春立刻接上话,“不告诉仲春!”
句芒满意地点点头,憋半天憋出一句:“孺子可教!”
“快走!”孟春直接爬上桌子,就着抓着句芒胳膊的姿势爬进他怀里坐好了,他个子小,句芒生得高大,坐他怀里时像句芒揣了个布娃娃似的,句芒无奈地笑了笑,一条胳膊搂着他,脚下一步千里,眨眼儿间到了天启界边缘。
界与界之间的衔接是由九百九十九阶云梯组成,句芒懒得一步一步下楼梯,干脆往旁一跳,带着孟春直直朝着人界掉了下去。
孟春捂住眼睛,又悄悄留出两道缝,小心翼翼地往下看:“哇啊——好高——”
“人界此时是夜晚,你打算去玩儿什么?”句芒减慢了下落的速度,他不确定孟春能否承受得住穿过界阶时的阻力,“还是就想去溜达两圈儿?”
“我在人界有家的,我要回家去,”孟春小声说,“要回家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到人界的,但有记忆的时候已经住在了一户带着小院儿的婆婆家中。婆婆独身一人,孟春便陪着她,陪着她好久好久,久到孟春自己都不记得时间了,直到有一日仲春来说,要带他回到真正的家中去。
“婆婆想了很久,说让我随仲春去,”孟春还是捂着脸,但没刚才那么怕了,浅色的眸子盯着越来越近的地面,眼中的期待愈发浓重,“但是我走了还可以回去嘛,婆婆肯定很想我的,她还给我起了名字,说是在树下见了我,捡回家去,便叫我阿枧,比孟春好听多了……”
句芒嘴唇动了几下没说出什么,直到快到地面了,他才问:“在哪?”
孟春掌心一合,松开后掌心中飞出一颗闪着绿光的光球,光球往前飞去,孟春指了指那边:“跟过去就是。”
句芒落到地面,快步跟上光球,最后在一座山脚下找到了孟春说的那户小院。
夜深了,屋内却未灭去烛火,里头亮堂得很,孟春从句芒怀里跳下来,扭头冲他说:“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便不去了,”句芒指了指自己,他生得高大,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常人,“免得吓到你那位婆婆,我在外头等你吧。”
孟春点点头,开开心心地翻进了院子,用藤蔓从门缝钻进去推开木锁,踏进了屋内。
句芒的表情却有些凝重。
此处荒凉,阴气四溢,杂草都难生一根,阴气至浓时便是死气,那木屋内已隐隐泛出死气那种至浓的黑。
他叹了口气,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余光却瞥见有一缕黑烟钻进了屋中。
孟春进了屋,瞥见婆婆已经躺上床,动作便轻了不少,但烛火亮着,他不知道婆婆究竟睡没睡,小心翼翼地往床边挪,身旁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缕黑烟,那黑烟比他高出不少,颜色却淡得厉害。
孟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便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下,又摆摆手,叫他离远些,黑烟像是看懂了,听话地窝到角落里去不再打扰。
床上的婆婆似乎有所察觉,她睁开眼睛,转过身往后看了眼,有些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随后缓缓坐起来:“阿枧?怎的回来了?那些人待你不好?”
“婆婆!”孟春兴奋地喊了一声,扑上床去的时候把鞋子蹬掉了,熟练地窝进被子里,“那些人待我可好啦,还给我起了新名字,不过我还是觉得阿枧好听。”
“……好,那就好,”婆婆回过神,掀起被子把他的脚裹住了,又搓搓他的脸,“那怎么回来了?”
“我想婆婆,太想婆婆,句芒就带我回来了,”孟春见了她,眼睛都亮闪闪的,“句芒好高好大,不敢进来怕吓到你,教我念书还总教那一段,但是他很厉害,仲春都叫他大人,但我不想叫他大人,他一点也不像大人。”
“像是个有意思的人,”婆婆笑了,她别过头去咳嗽两声,又问,“句芒是你的父亲?”
“是吗?”孟春挠挠脸,十分娴熟地往婆婆腿上一靠,挽好的头发都被他蹭散了,“我不知道,他说他不知道怎么把我弄出来了,可能是手滑。”
婆婆止不住地笑,孟春总觉得她的精神没有他走时那么好了,脸色也不好看,这会儿和孟春多说了几句才好起来了些,眼神里也有了光。
孟春几天不见她,肚子里有说不完的话,他说个不停,婆婆便安静地听,过了许久,她又咳嗽了几声,道:“那位句芒,是不是在外头?你叫他进来好不好?”
“他真的好高,有五个,七个我那么高,”孟春趴在床上,问,“婆婆不要被他吓到。”
“去叫吧,我有话和他说。”婆婆揉了揉孟春的头,看着他坐在床边穿好了鞋,一路连蹦带跳地出去了。喉咙里的痒再也抑制不住,她捂住唇猛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喘不过气,她咳到干呕,角落里那缕黑烟终于动了。
他熟练地分出自己的烟雾,绕住茶杯,倒了杯茶水来递到床前,婆婆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他又把茶水放到一边,再次窝到角落里去。
不多时孟春带着句芒进来了,他指着句芒对婆婆说:“看!他好高!”
婆婆抿着唇笑:“阿枧出去玩会儿好不好?我有话同句芒说。”
“我听不得吗?我不插嘴也听不得吗?”孟春蹲在床边,扒拉着床沿,婆婆没第一时间应他他便懂了,点点头,“那我出去等哦。”
说罢便朝着门外跑去,角落里那缕黑烟依旧窝着不挪窝,句芒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那黑烟上,一顿,黑烟也顿住了,过了会儿慢条斯理地出了屋子。
婆婆没说话,她听着屋外传来的属于孟春的脚步声,确认他走远了,才轻声说:“您别凶他,那孩子虽看不见面貌,却待我不错,不是什么坏人。”
句芒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看着婆婆:“您能看见那缕黑烟?”
“将死之人了,”婆婆笑了,“是能看见那些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孟春坐在一个木桩上,看着面前的黑烟。
外头风大,那缕黑烟一个不留神就要被风吹散似的,看的孟春心惊胆战,连忙换了个避风的位置,又问:“你不会说话吗?为什么不回答我?”
黑烟跟着他挪到这儿,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不稀罕理他,总有种要往屋里去的意思。
孟春等得无聊,只能找他搭话:“你没有名字吗?”
黑烟在他面前顿了许久,才从烟雾里传出一声嘶哑的声音:“没有。”
“那你好可怜,”孟春蹲下来,手掌轻轻按在地上,荒凉的地面上立刻长出不少绿草,还从里头冒出几个花骨朵,他咂了下嘴,说,“我有两个名字呢。”
黑烟懒得搭理他,一直试图往屋子里探。孟春便也不说话了。
过了挺久,句芒才推门出来,喊了声:“孟春!”
“哎!”孟春从墙角跳出来,“在呢在呢。”
“你近两日就呆在这儿吧,”句芒弯腰揉了揉他的脑袋,瞥了眼躲在墙角的黑烟,“和婆婆玩儿,过阵子我来接你。”
“真的吗?那仲春怎么办?他会不会打你?”孟春说着,已经开始往屋里走了。
“……不会,”句芒低声说,“好好照顾她。”
孟春认真地点点头,冲句芒挥挥手,非常果断地关上门,又几步窜回了床上。
那缕黑烟又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孟春看着他缓缓到了桌边,又拿起那杯茶朝婆婆递过来,婆婆这次接了,笑着和他道谢。
“婆婆能看见他吗?”孟春指着黑烟,有些惊讶地看着婆婆。
“能啊,你走后他就来了,是个好孩子,”婆婆喝完那杯茶,黑烟又把茶杯放回了桌上,“可惜不爱说话。”
“也没有名字,”孟春打了个呵欠,“婆婆给起一个吧。”
黑烟动了起来,一阵一阵地翻腾着,似乎有些不满。
“我看他跟你倒是有缘,刚来那几日对你那些布偶感兴趣得很,给他买了新的也不要,就守着你玩儿过的那些,”婆婆把孟春抱到被子里,“不如你来起一个。”
“我不会起名字的……”孟春坐在床上,看着黑烟,想了想,“婆婆在树下遇见我,叫我阿枧,我在山下遇见你,叫你阿岘好不好?”
黑烟还是守在桌子旁边,淡淡的一缕,烛火都穿透他的身体,过了会儿,孟春才听见烟雾里传来沉闷沙哑的一声:“好。”
第72章
孟春其实还挺怕仲春突然跑下来,又要逮着他回天启的。
但句芒回去后不知道和仲春说了什么,始终都没瞧见仲春的影,孟春乐得自在,拉着婆婆说了好些天启上的事儿。分别两三天,他便有说不完的话,跟在婆婆后面念经似的一秒都不停。
阿岘总是一幅会被风刮跑的样子,白天的时候也不肯出门,窝在屋子的角落里有些显眼,孟春便跑过去蹲在他面前:“你要不要和我出去玩儿?”
“不。”阿岘说着,又往角落里窝了窝。
孟春想拽他起来,手伸过去却穿过他的身体,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似的瞪大了眼睛,手抽出来又探进去,在烟雾里摸摸转转:“好凉!”
阿岘被他摸得不舒服了,将全身的烟雾都挪了窝,跑到另一个不见光的地方去藏着。
孟春搓搓手跟过去,问:“你是不是不能见光?”
阿岘没有脸,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到底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不好猜测他的情绪,但他每次应答的声音都哑得厉害,过了一会儿才告诉孟春:“我是鬼,不能见光。”
“人死便是鬼,我见过鬼,他们都有脸,和你不一样,”孟春蹲在他面前,问,“你也死了吗?怎么没有脸?黑乎乎的……”
阿岘简直想不通他哪来那么多问题。
见了个喊不出名字的鸟要问,吃饭的时候嘴也停不住,看见个蚂蚁都是好奇的,烦人得要死。
他沉默了多久,孟春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他多久,不知道想从那团黑烟里看出什么,阿岘又往里缩了缩,才不情不愿地答:“我是鬼族,和人死后的鬼不一样。”
“不都是鬼吗?”孟春问,“都是鬼啊。”
“……不一样,鬼族和鬼,不一样,”阿岘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这两者之间天差地别,鬼族是阴气凝聚而成,鬼只是人死后的魂魄,他顿了半天,道,“鬼族比鬼多了一个字,所以不一样。”
孟春一愣,手指蜷起来握到宽大的袖边,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懂了。”
懂个屁。
阿岘懒得理他,正准备飘到别的地方去的时候孟春又开口了,他大概是蹲累了,扯了个小木凳过来坐着,手肘撑着膝盖又说了好多话,阿岘捡些好回答的回答了,大多时间都保持着沉默。
婆婆近日无事可做,她这里算是村子末尾,偶尔也会有几个孩子跑到这边来玩儿,但大多时间都是安静的。她坐在院子的竹椅上,摘了些这几日忽然长得旺盛的草来,编了两个草环,走进屋子里去,给孟春和阿岘一人戴一个。
阿岘虽是烟雾,却能根据自己的想法来控制和触碰物品,譬如此时他想要接受婆婆的草环,草环便安安稳稳戴在了烟雾最上头。
孟春看着他笑:“怪怪的。”
“今晚吃鱼好不好?”婆婆也笑着把他抱进怀里,“句芒大人托人送来好些鱼肉,都要吃不完了。”
“婆婆怎么也叫他大人,他一点也不像大人,”孟春摇摇头,抬起手,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点点距离,“这么点点也不像。”
“我们阿枧最像大人了,快些长大,”婆婆说,“我倒是想看看你长大后是否还像现在这样好看。”
“好看的,阿枧最好看,长大更好看,”孟春很是认真地点点头,又看了眼阿岘,扯着嘴角笑,“阿岘脸都没有,看不出来好不好看。”
阿岘不理他,他便扭头去和婆婆说话。
gu903();在人界的日子比在天启界的日子畅快多了,没人管着,也没人逼念书,孟春白天跟着婆婆从村尾走到村头,婆婆精神不好的时候他便自己拎着竹篮去买婆婆要买的东西,村里的人都认识他,觉得他好玩儿,总爱逗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