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阿岘能出门了,他们俩便到山脚下的树丛里去抓蛐蛐儿,不准用法术,谁捉得最多谁赢,孟春玩儿得一身汗,回去自己沐浴后爬上床,挨着婆婆说好久的话才能睡得着。
婆婆无事可做便喜欢呆在院子里编花环,孟春搬着凳子坐在她旁边,一边悄悄让婆婆脚边的花草生得旺盛,一边捧着一大堆花花草草学着编。
他手小,又没有婆婆手指那么灵活,把两根草拧成烂了也没能编成好看的环,干脆把膝盖上的草往旁一丢,婆婆看过来的时候他还张开手,坦诚地说:“编不来,我不学了。”
婆婆便笑,捡起他丢掉的草,柔声道:“花环草环的不算难,你若是肯安下心来,定是能做成的。”
“不行不行,我的手指小小的,绕不过来,”孟春把手张开她看,“我编不好。”
婆婆放慢了速度,问道:“你编花环是想送给谁的?”
“送给阿岘,”孟春答得爽快,“他见不得日光,定没见过这么多的花。”
“那你便想啊,要送他东西定是要对他好,既要对他好,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婆婆说着,手里已经编好了一个花环,她轻轻地放到孟春头上,“编花环的时候,把你的静心和心意都编进去,他收到的时候才会开心,阿枧编了半个都没有,里头没有一点心意,说放弃就放弃了?”
孟春怔愣了会儿,抿着唇从婆婆膝盖上拿了些花草过来,慢条斯理地编,嘟囔道:“没有放弃,只是累了,歇息一会儿。”
阿岘躲在屋子里,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孟春自从听说他见了光便会灰飞烟灭,再也不存在于世间后便在白日封死了所有的门窗,连个缝儿都用草堵住了,还好他不需要呼吸,不然能被孟春闷死在这里。
他将烟雾铺散开,肆意飘荡着,这种形态让他最为舒服,但也因着平日里婆婆会时不时推开房门,不能摊开,他只能窝在角落里避免被阳光晒到。
这么一想孟春来了还是有好处的。
他听见了脚步声,急忙将烟雾收回来,快速躲到角落里去,下一刻门被推开,孟春开开心心地走进来,径直跑向阿岘:“我编了这个,送给你。”
说着递上一个还没自己脖子粗的花环,编得糙,还有几根草根露在外头没能编进去,他却一点儿没觉得害羞,还试图往阿岘最上头放,阿岘往后飘了飘:“这么小,怎么放?”
“你又没有头,怎么不能放?”孟春盯着他,一脸理所应当,“顶着不就行了么?”
阿岘好一阵儿没出声,等婆婆端着凳子进来了,他才从烟里分出一大缕,缓缓蓄在一起,竟然变成了手臂的形状,他把花环戴在手腕上,又在孟春惊讶的眼神里将手收了回去。
“你有手!”孟春喊道,“是不是还有头,有脸?你有人型,为什么不变出来?”
阿岘等他问完了,才慢悠悠地答:“费力气,不想变出来。”
“婆婆!”孟春根本没听进去,扭头扯开嗓子喊,“阿岘长手了!”
婆婆笑得不行,带着孟春去洗手后开始做饭。
孟春再次回到婆婆家的时候是春末,句芒说让他在这儿待几天却没确切地说到底待多久,夏初的时候孟春还有些担忧,怕第二天句芒或者仲春就来接他回天启,可直到夏末他们都没来,孟春也逐渐将天启的事儿抛在脑后。
婆婆的身体越来越差,孟春每隔一天就得去村口给她抓药,带回来熬,久了以后身上都沾了股药味,婆婆说他臭了,他说婆婆不臭就好,心底却想,婆婆什么时候才能好?外头的花都快枯完了。
可婆婆一直好不起来,她睡着的日子越来越长,夏末的时候还病重了,请大夫到屋中来看,大夫又写了张长长的药单,上头的字孟春一个也看不懂,只能去按着抓,回来熬给她喝掉。
她清醒的时间像白天一样越来越短,孟春端着凳子坐在她床前守,有时候趴在床边睡着了,再醒来时婆婆也醒了,催着他去吃饭。
阿岘用烟雾缠着饭菜端过来,孟春端着碗坐到床边,把粥一口一口喂给她喝掉了,才去桌边飞快将饭扒拉完。
秋季多雨,傍晚时分天边便泛起火烧似的红,入夜即刻下起大雨,阿岘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雨从他的身体穿过去,孟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便站在屋檐下大声嚷嚷:“淋雨很好玩儿吗?”
阿岘明明没有脸,孟春却觉得他冲自己翻了个白眼:“不好玩儿。”
“那你在做什么?”孟春不解。
“修炼,”阿岘告诉他,“这些草到了秋季变回逐渐枯萎,泛出死气,我取死气修炼方可修为大涨。”
孟春这次没有抛出一大堆问题了。
他背对着屋中的烛光,整个人的正面都陷落进阴影里,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摆,他挽起袖子又把衣摆往上提了提,伸出手接了滴从屋檐上滴下来的水珠,那水珠在他掌心溅开,凉得吓人。
“怎么了?”这回轮到阿岘问问题。
孟春听见屋子里的咳嗽声大了些,便关上门,不让冷风透进去,他看不见阿岘口中的死气,却能看见那些草枯萎的样貌:“婆婆是不是也要像这些草一样,枯萎了?”
阿岘没说话。
“哦……人不应该说枯萎,应该是死,婆婆是不是要死了?她近几日都没下过地,吃饭也只吃一点点,”孟春歪着头,小声问,“她死后,就是鬼,对吗?”
“……嗯。”阿岘飘回了屋檐下,和他挨着。
“你过去点,好凉,”孟春往旁挪了挪,又抬头望着天,“鬼会到地府去投胎,像草一样,来年再长出来。如果婆婆今年死了,来年我是不是还能见到婆婆?”
阿岘停了很久,才和他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孟春问。
“人投胎了,就不再是这个人,”阿岘说,“她再见到你也认不出你,会有新的日子要过……到那时你还要去缠着她吗?她不记得你了,会觉得你烦,还会怕你。”
孟春不知道听懂没有,张着唇盯着天空看了会儿,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阿岘又从烟雾里分出手来,很用力地在孟春头上揉了揉,他手腕上还挂着那个花环,孟春用法力做的,不会轻易损坏。
他又使劲儿揉了揉,孟春的脑袋被他揉得摇摇晃晃,雨声也盖不住屋里的咳嗽声,听得孟春鼻子发酸,难受得很。
“你是为了死气才来婆婆家的对不对?”孟春用力吸了吸鼻子,问。
阿岘没说话,他用烟雾缠住孟春的手腕,另一只手继续揉着他的头。
孟春继续问:“那你能不能看出来婆婆还有多久会死?”
阿岘迟疑着,告诉他:“今年冬天。”
孟春点点头,手腕被烟雾缠着,那一小块地方凉得厉害,头顶也凉飕飕的,连带着下着雨时的湿气,浑身都凉透了,过了许久,他才说:“冬天不要来就好了。”
第73章
冬季到来之后的某一个夜,雪铺满了地面,压断树杈,风也吹得急。
孟春把耳朵贴在窗户上,一双浅色的眸子被烛火照得明亮,外头的树杈又断了一根,噗地一声闷响掉进雪堆里,他眨了下眼睛,说:“外面的树断了。”
阿岘把自己凝聚成一团,团在凳子上,似乎是看了孟春一眼。
“你不出去收集死气吗?”孟春接着问,“不修炼了吗?”
“冷。”阿岘说。
“你也会冷啊?”孟春顿了顿,从凳子上跳下来,几步跑到婆婆床前,撑着窗沿看她,“婆婆冷吗?”
婆婆没能回上话,大抵是昏昏沉沉的,隔了好一阵儿才将眼睛眯开一条缝,看着孟春:“不冷,不冷。”
“哦,”孟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听见婆婆的声音干巴巴的,嘴唇也干,浑身上下像是没有一块舒坦的地方,他又从床边走开,说,“我去看看药好了没。”
说完将门开了一个小小的缝,生怕外头的风寒气露透进来似的,硬是从那个缝里把自己挤出去了。他一路小跑着到了小厨房,时间掐得正好,熄了火盛出一些来,想想又拿了个碗倒扣在上头,怕有雪花飘进去。
出了小厨房,孟春正要往正屋走,一抬头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高大身影,句芒站在那里,雪花却落不到他身上去,孟春怔愣了下,像是忘了手里的碗有多烫手,愣愣地喊:“句芒。”
“嗯,”句芒走过来,他接过孟春手里的碗,说,“我来接你回天启。”
“那婆婆怎么办?”孟春仰起脸看他,他有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句芒了,总觉得句芒又长高了些似的,看着费劲,费劲得他说话时嘴唇都在颤,鼻腔发酸,“婆婆生病了,不能没人照顾的。”
句芒没应他,端着药碗大步朝正屋走,他步伐迈得大,孟春只好提起衣摆一路小跑着跟上去,他们停顿在屋子外头,里头烛火明亮,外面风雪扰人,孟春还是听到了阿岘那句略带惊讶的:“您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婆婆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她的尾音都带着虚弱的颤,听得人心慌,“十年前,我在村口一颗菩提树下捡到他,过了整整十年,他的样貌一点儿改变都没有,总得看出点儿什么。”
阿岘没说话,屋外的两个人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后来我想,他是人是妖都与我无关……他心地好,耿直了些也不是什么坏事,后来那仲春毫不遮掩地从天而降,我才知道阿枧恐怕是什么神仙,”婆婆说得很慢,声音一点一点地传出来,每一句都要顿很久,“是神仙也好,去了天上有人陪他长大,可我没想到他这么几日便下来寻我了。”
“……他放不下您。”阿岘说。
婆婆不说话了,隔了很久才说:“我只是想,他的年纪在神仙里应该不算大,以后你也好,句芒大人也好,能好好儿照顾他就好了。”
阿岘想说你死后他怕是要去天启,而我不过是一个鬼族,跟不过去,谈不上照不照顾。
但话到了嘴边没能说出口,他从烟雾里分出手,没有直接握住婆婆的手,而是轻轻搭在了床沿,应声道:“嗯,我会的。”
风又急躁地吹过来,雪花被吹得贴到孟春的脸上,冻得他打了个哆嗦,句芒低头看他一眼,正要推门进去,衣摆忽然被孟春拉住了。
“你把我变大好不好?”孟春说,“我应该长不到你这么高,长到我十几岁的模样就行了。”
说完还顿了下,低着头小声问:“能不能变啊?”
句芒点点头,弯下腰来,一手托着药碗,另一只手的指尖有绿光浮动,轻轻点在孟春头顶,他的身体逐渐长高,身上的衣物也跟着长大,眨眼儿间便成了个十五六岁左右的模样。
周遭没铜镜,孟春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但总归是长高长大了,他伸手从句芒手里接过药,问:“你不要进来好不好?你进来,婆婆就……就明白了。”
句芒点点头,或许是想说什么,那口气提起来也没能酝酿成句子说出口,最后只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生死有命。”
孟春端着药进了屋。
阿岘似乎是瞥见了那个有些陌生的身影,突然推门进来,他立刻将烟雾散开,摆出攻击的阵仗,孟春往后退了步,扯着嘴角笑:“是我,是我,别打我。”
“……阿枧?”阿岘的声音带着疑惑。
“嗯!是我。”孟春猛地一点头,手里的药都要荡出来几滴,他这会儿才发现药还是滚烫的,在句芒手里压根儿没凉下去一丁点儿,他快步走到床边,坐下时有些不适应地愣了下,又低声说,“婆婆来喝药。”
婆婆似乎是觉得这声音不大对,顿了许久才睁开眼睛,看着他,没说话。
孟春也不说话,他有些紧张地托着碗,脚趾都抓紧了,小声说:“难道阿枧长大了不好看了?”
婆婆这才笑出来,她眼眶一下子红了,想抬手压一压却没什么力气,便笑,笑得眼眶都湿起来:“好看,我们阿枧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小孩儿,长大了也是最好看的。”
“长大了也是最好看的小孩儿,”孟春舒了口气,将药碗放到旁边,扶着婆婆坐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婆婆的脸色似乎比他去盛药之前好了许多,“婆婆来喝药。”
阿岘飘到一旁,余光瞥见屋外似乎有个人影,高大得眼熟,顿时明白了。
婆婆坐起来后小口小口将药喝完,脸色似乎又好了不少,连嘴角的笑意都更深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孟春看,还点点头:“长这样,以后定是能讨个好媳妇的。”
“不讨媳妇,有婆婆和阿岘就够了,”孟春摇摇头,他长大以后头发也长了不少,光是这么一摇头便从肩上滑下来好几缕,“讨个媳妇来做什么?”
婆婆还是笑,笑他个子长大了,脑子里想的还是小孩儿那一套,说不清也解释不明白,干脆不和他说这个。
可此时此刻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阿岘看见婆婆身上那抹死气愈发浓重,漾开令人恐惧的黑,他怔愣了会儿,飘过去,分出手来推了推孟春,一缕烟雾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答应她。”
孟春却浑身都僵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婆婆,方才分明好起来的脸色瞬间垮了下去,瞳孔也逐渐没了光彩,他根本听不清阿岘在说什么了,他当自己还是那个四五岁的小孩儿,张开胳膊搂住婆婆,喉咙里有好多话说不出来。
窗外的雪终于停住了,句芒蹲在屋檐下,看着黑白无常自地底冒出,冲他躬了躬身子:“句芒大人。”
“等会儿,”句芒没看他们,“先别去勾魂。”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这……”
“无事,稍等片刻而已,”句芒盯着那片最后落下的雪花,飘飘荡荡落到折断的树杈上,“阎王怪罪,就说是我让等的。”
“婆婆多看看我,”孟春抓着她的手,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哽了又哽,好一会儿才说出下一句,“阿枧长大了,看看,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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