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问她:“你可认得一个叫彩屏的婢女。”
翠屏,彩屏,不过一字之差。
彩屏是原先侍奉絮絮的婢女,后来又陪着她嫁到薛家。可后来絮絮被爹爹诓回家,连带着彩屏和她两个人皆被爹爹锁在绣楼中。
再后来,絮絮同薛辞去了扬州,而彩屏,就一直留在崔家。
翠屏顿了顿,原本利落的动作忽然变得迟缓下来,而后道:“彩屏是奴婢的妹妹。”
“她还好吗?”絮絮的声音再不像原来那样冷漠。
翠屏轻声回絮絮:“她死了。”
相对无言。
翠屏阖上门,“哐”得一声似乎全然砸在了絮絮心上。
物是人非事事休。
才不过三年啊,竟什么都变了。
絮絮抱着被角,屋里清冷异常,桌子上搁了今晨才烧好的热茶,屋里一切老旧的物什一早都给换了去,就连她从前在床边帐子上挂的香包红结也被拆了。
看起来爹爹是打定主意要叫她忘却前尘了。
昨夜梦里薛辞的影像比以往何时都要清晰,絮絮又抬手摸自己脖颈上的伤口,然后顺着伤口往鬓边去,什么也没有。
爹爹把头上的钗拿走了。
旧日的梳妆台上也干净异常,絮絮走过去,挨个打开,发现里头俱是空空如也,匣子里不过还剩几枚海棠绒花。
她比着鬓边,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手指自额角再到唇畔,耳边忽响起薛辞的话来。
“我家絮絮,真是花容月貌。”
絮絮赤着脚,又失魂落魄地游移到茶桌旁,茶水壶里还冒着滚滚的热气,一下氤氲,一下袅娜。
她缓慢地伸手,触了一下,滚烫的,烫得灼人,又缩回来。
不晓得用碎瓷片扎进脖颈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咯咯咯......”那样清脆的,孩童的笑声,澄澈到根本不沾染一点世俗气。
絮絮恍然回过神来,眉头紧皱,手指离壶口不过一寸远,只消再一点时间,她便能将这茶壶砸得粉碎,然后将碎瓷片割破自己的喉咙。
万幸她未如此做。
她还有阿蒙,她还不可以死。
“薛辞,你会不会怪我很懦弱。”舍不得死,舍不得离开阿蒙。
絮絮推开门,崔恕跟在阿蒙后头追着他生怕他摔着,哥哥摇着轮椅慢慢的跟在后面,絮絮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忽得隐在门后。
若是阿蒙见她受伤,会难过的。
“你娘为何叫你阿蒙?”哥哥问他。
阿蒙挺着小胸脯,雄赳赳气昂昂的反问:“那你为什么坐在椅子上?”
一个不太合时宜的发问。阿蒙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天字第一号混世小魔王,自然不懂得看人眼色这一说。
絮絮扒紧了门框,哥哥对外人一向冷若冰霜,不爱搭理,不晓得会不会拂袖走人。
“我啊。”未见愠怒,哥哥挥手招来阿蒙:“你过来,我说与你听。”
阿蒙想听故事,便乖巧地过去,顺势趴在了哥哥膝头。
崔恕要阻止:“大公子,您的腿。”想来哥哥的腿吃不了重力,是以崔恕才如此紧张。
哥哥摆了摆手,话里有一点笑意:“不碍事,他那样小。”
“同我家妹妹小时候一样的顽皮。”哥哥伸手去抚阿蒙的头发,前些日子絮絮才刚给阿蒙剃过头,只余中间一个小揪揪,用红头绳绑着,莲花童子一样的可爱。
阿蒙眨着眼睛,目光里满是疑惑。
“你妹妹是谁?我觉得你好熟悉,很像我娘。”他天性就是一个好奇的孩子,遇见什么想知道的总是不遗余力的刨根究底。
哥哥只是一笑:“我妹妹,是我在这世上最珍视的人,她与我相依为命。”
纵有广厦千万间,却仍是无处可栖,所以有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人,便显得那样弥足珍贵。
絮絮抠门缝的手越发用力了,生生抠下一块木屑了,沾了一指甲的木屑灰,然后拍在裙摆上。
“我与她,原本该为一体。”哥哥取下锥帽,崔恕惊呼:“大公子当心受风!”
他已是孱弱至极,只一双眼睛还生得明亮,那双眼睛同絮絮一样,可又有说不出的不同之处。絮絮的眼睛干净、纯澈,而他的,更像是饱经了沧桑的老人家的眼。
只是轮廓一样。
阿蒙惊叹:“你为何同我娘生的一模一样!你是变戏法的吗?”
哥哥摇了摇头:“我不是变戏法的,我是你舅舅。”
“我方才说,我同你娘本该是一个人,你记不记得?”
阿蒙狂点头。
“后来那原本的一个人分别变成了你娘和我,我们在一个娘胎里长大,从很小很小的,一个虚无的存在,长成两个小婴儿,我们共用一个窝,吃喝拉撒全在一处,你娘不高兴了,我也会难过,你娘开心了,我更会欢喜。”
“可是后来,那仅供一个人的养分全给了你娘,我在娘胎里受了损,从生下来变很虚弱。”
这还是絮絮头一回听见哥哥如此自述。
胎里带来的毛病,举世无医,大夫说他们只能治病,却治不了命。
爹爹曾说过一个人的命从胎里就已经定好了,就像他决定不了娘亲的生死,更也决定不了哥哥的生死。
“那你恨我娘吗?”阿蒙天真地发问。
哥哥笑了,然后认真地看着阿蒙的双眼:“我恨啊。”
“可是我更爱她。”
阿蒙摇了摇头,小脸皱得苦瓜一样:“虽然娘对我很好,我也很爱我娘,可是这事她做的确实不是很地道。我以前跟着二虎哥爬那些学子们的课堂窗户时,曾听书塾的先生教育他们,好孩子不可以抢别人东西,娘抢了你的东西害你变得如此,她好坏啊!我决定替你讨一讨公道,嗯,那就......三天不理娘,你觉得可以吗?”
他似是认真再考虑,而后又苦着一张脸,委屈巴巴地看着哥哥:“三天是不是有些太久了,我一天都没瞧见娘亲了,减了一天行不行?”
哥哥哈哈笑起来:“我没有说这是你娘的错啊,你娘也是身不由己,说白了,就是我抢不过她罢了,你啊,跟你娘一样!”
“若是抢不赢东西便要记恨一个人,再向旁人告状,岂不是显得我很小气?”
阿孟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学着书塾里的夫子的模样朝哥哥伸出一个大拇指,夸赞道:“好雅量!我且同意你做我舅舅了!”
“傻孩子,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是你舅舅啊。”
“有些事,本就无法选择。”他颇有深意地一瞥,惊得絮絮连忙闪进屋里,可慌乱中留下一角裙边,絮絮懊悔不已。
“阿蒙,去玩吧,玩累了就可以见到你娘了。”
而后,意料之中的,崔演便找上门来,他的目光从桌子上茶壶上游移而过,若有似无。
“阿蒙告诉我他很喜欢读书。”他以这么一句话作为开头。
絮絮当然知道。
“父亲当然不会拿你怎么样,若你执意不肯,他自然只能放你们离开,回到扬州,陛下呢,目前还不知道你的下落,事实上,他以为你已经死在了去年的叛乱之中。”
絮絮不为所动,容璟晓不晓得她的下落,是否以为她还活着,于她根本无关。
容璟决定起兵的那日起,阵营便已划好,她是薛辞的人,自然也同薛辞一般站在了容璟的对立面,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容璟是杀了她丈夫的仇人。
“可是阿蒙呢,他想读书,他可以拥有更好的前程,别说你根本不心动,薛家,在废帝那一朝,便是朝之重辅,享天下读书人的赞誉,是士族的楷模,薛氏的子弟,莫有为草莽的。薛辞,你的丈夫,更是薛家子弟中的翘楚,你难道要他唯一的儿子,薛家唯一的后人,去做一个贩夫走卒么?”
薛辞,是人间的冰雪。
“倘若我们以后有儿子,一定要诗文俱通,享誉天下,他一定会是我们的骄傲!”薛家人俱饱览诗书,心气也都是一顶一的高,为保全薛家清誉和节气,薛辞宁死也要回去做废帝的马前卒,怎能容许自己唯一的儿子落为草莽,大字不识,一生籍籍无名。
可他们这样的遗民身份,又怎样能让阿蒙光明正大的入得学堂,磊落地活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
况且,没了薛辞,没了崔家,絮絮空有一身闺秀的本领,至多不过替人缝补浆洗,本就赚不到几个钱,还要受流氓光棍的哄笑调戏,娘儿俩根本无以为继。
可是,不管怎样,都不能动摇。
“薛辞他......若他知道我的无奈,他会原谅我的,我可以教阿蒙,他想学什么我都教他!”絮絮试图说服自己。
薛辞为国而死,死的忠义节烈,她决计不能拖薛家的后腿!
“可是兰音,你只为薛家考虑了。”
第6章同意
“却从未考虑过我和父亲。”
“崔宅很风光吧,人家说,崔奉和崔演两父子踩着废帝的尸骨,踩着那些个忠臣义士的骨头架子,一步步的往上爬,干的吃人不吐骨头的事。”崔演冷笑,摇着轮椅转了一个方向,背对着絮絮。
“若我还在,我定不会要你来撑起这个家,撑起崔氏。”
“可是,我撑不下去了呀,兰音妹妹。”似是叹息,里头有道不尽的辛酸,崔氏的难处,絮絮不是完全体察不到,只是一颗心落在旁处了,就再难收回。
“当年,父亲要将娘的尸骨葬进祖坟,就为着这件事,宗族里的耆老一个个的,从天南海北聚在了一块,一人一手反对,那时候的场景,你小,又是女孩子,爹没告诉你。可我全瞧见了。”
“爹说的对,这世上流水的深情,铁打的权力,咱们崔家上下,一百多口子人,这么些年,全靠爹一个人撑着。可是絮絮,他老了,而我命不久矣。崔家又不比旁人,为着新帝得罪了不少的人,若是一朝跌入泥端,可不只是踩一脚那么简单。”
“你记得彩屏么,她为了护你,爹都快将她打死了也不肯开口。你可晓得她是怎么死的?”
絮絮愣怔的神魂忽然有了些动容,她看着崔演,听他一字一句道明缘由。
她原以为,彩屏是被爹活活打死的,若不然也与爹脱不了干系,可如今听着哥哥话里的机锋,事情似乎与她所想的不大一般。
“崔薛两家树敌不少,彩屏被爹从家里赶出去后,流落街头,因为薛辞失踪,薛大人以为他临阵脱逃,气得险些瘫痪,彩屏作为你的贴身侍女自然也回不去了。我默许着翠屏悄悄接济过她几次,可这终不是长久之计。”
“后来,彩屏被平王妃发现。”
关陇二李,同清河崔氏,荥阳郑家俱是百年的士族官宦之家,同皇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比如絮絮的亲姑母崔映月,便是先皇的贵妃,而李氏也有一个淑妃。
同为大家族,李婉儿心高气傲,絮絮同李婉儿因为自家姑母的缘由,常被接往宫中小住。
宫里女人多,是非也多,李淑妃不及崔贵妃得宠,连带着李婉儿处处皆比絮絮要矮一截,高门贵女又素来爱攀比,李婉儿便一直拿絮絮当眼中钉。
后来絮絮同薛辞结了连理,李婉儿更恨她了。
薛辞是贵女圈中人人皆心悦的对象,一朝给絮絮嫁了去,可不就更恨她了。
“李婉儿的为人,你也是晓得的。”
“当时整个京城都盛传薛辞是为了你作了逃夫,薛大人被气得一病不起,京城中人无不唾弃你与薛辞,李婉儿那时同平王偶过清河,见了彩屏,想着报复不到你,报复一下你的贴身侍女也是好的,便在市井中大肆宣扬,彩屏是你的贴身侍女,以招人恨意。”
“那之后彩屏隔三差五便被骚扰,最后被人......殴打□□至死,尸体半裸在城隍庙中三日都无人发现,县衙的县官知道是平王妃的手笔,只不过叫人抓了羞辱彩屏的一个地痞,关了大牢,便草草结案。”
有些话,说起来不过一笔带过,可一句话背后,却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又有着万千的宠爱,絮絮从未体会过李婉儿那样的畸形的嫉妒,自然也从来不明白,这么些年她的敌意究竟是为何而来。
彩屏做错了什么?彩屏什么也没有做错,不过是因为做了她的婢女。
“若有一朝,从前嫉恨你的人发现你跌落尘埃,你的下场只会比彩屏更惨,兰音。”
同样,崔家也是。
“我知你同薛辞同仇敌忾,互通鼻息,可你怎样也不该忘记生你养你的崔家,崔家的百十来口人,花园里锄草种花的四伯,厨房的刘婶,包括我、爹爹、崔恕,我们全部人的性命皆在你一念之间,兰音,你忍心吗?”
你忍心吗?
有朝一日,哥哥暴尸街头,爹爹被人下狱,崔家百十来口人男的流放的流放,女的充作教坊司。
若有一日爹爹倒下,管不动了,崔家,或许会是这样的下场。
那些人,都是瞧着她和哥哥长大的。
“说来也是可笑,平王夫妇仗着皇子的身份,在废帝倒台之后顺势倒戈,而陛下急需前朝旧臣的支持,竟也要扶植平王夫妇上位,你可晓得他们这些日子卯足劲头要对抗的是谁家?”
“是崔家啊。”
若你身在高楼,光芒万丈,一定是有人替你抗了所有风雪与阻力。
“大小姐她......”崔恕拧着眉,瞧着絮絮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走到庭院中,昂首看日色,可是日色太过刺眼,她伸手一接,满手的落花。
崔演笑了,拍了拍崔恕的手:“不碍事。”
“兰音,今生今世我只这一回对不住你,我把命偿给你,好不好。”只是这话说的极小声,絮絮是无论如何也听不着的。
崔恕站在崔演轮椅后,摇了摇头。
士族倾轧,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若要有所保全,必要有所牺牲,而崔家所有人,都是棋子,包括家主。
数日好太阳后,便是连着小半月的阴雨,爹爹并未再为难阿蒙,也没再拦着阿蒙不同她见面,只是母子二人见面的时间总归是不如从前长久了。
阿蒙跟着哥哥学了不少诗文。
哥哥的学问,当年在清河也是很好的,若非身体缘故,现如今他应在京城大展拳脚,而不是在这里,教一个孩子认字识书。
“阿蒙喜欢这里吗?”爹爹不许阿蒙同她一起睡,可夜里阿蒙总要来同她亲昵一番再回自己房间。
阿蒙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然后撅着嘴道:“喜欢,也不喜欢。”
“为何又是喜欢又是不喜欢的呢。”
阿蒙便掰着手指头,似要一桩桩一件件的悉数数给絮絮听:“舅舅待我很好,可是阿公待我很凶,舅舅教我读书识字,他的学问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广阔,我十分喜欢他。可是阿公不让我与娘时时在一块,我便不高兴,阿蒙想同絮絮长久的,时时刻刻都在一块,想听絮絮给阿蒙唱摇篮曲。”
他眨巴着眼睛,瞧得人心都快化了。
絮絮取出手绢,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擦去阿蒙脸上的饭渍,丫鬟说小少爷吃完饭不给收拾就一路小跑着前来寻大小姐了。
可见这孩子是多么黏大小姐。
絮絮笑笑回她:“是啊,自小就是我一个人拉扯大的,自然是跟我亲。”
“阿蒙,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好不好?舅舅的学问很好,你要好好的同他学,但是舅舅的身体不好,你不能时常缠着他,让他误了休息。”
阿蒙一一都应下了。
“可是娘,你呢?”
絮絮笑弯了眼睛,捏了捏阿蒙的小包子脸:“阿蒙在哪儿,娘就在哪儿。”
“絮絮,拉钩!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的是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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