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么恨他,怎么就不砍头呢?
陛下又不是没砍过。
宫廷修士们嬉笑两声,将固定用的纱布缠住他的脖颈。
“啊——!不要不要不要!”
厉鬼抱头痛哭,全瑛只觉心头肉都被搅碎成了泥,又生怕他彻底失了神志、向无辜的人畜出手,忙将他拉出人畜堆。
宋徽安疯了似的要推开他,他却一把拥住宋徽安,沉声道:“竹哥哥,竹哥哥!你冷静些,有我在呢,你看看我是谁好不好,没人要砍你害你。阿沐在这儿呢,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出事!”
他全然不嫌宋徽安的鬼爪,抓着他沾满血的爪子往道童的小脸上摸。
“竹哥哥,别哭了,我说过的,我保证不让你难过。”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这里东西都古怪得很,你先别吃,我怕你吃坏肚子,你不舒服了,我也难过,到头来还要我俩互相哄着,多麻烦,竹哥哥,咱们就省了这个环节,就我哄你,好不好?”
“这里真没人想害你,只有想对你好的我。你不是没事最喜欢揉我捏我抱我的么,我给你捏给你抱给你揉,好哥哥,你别哭了……”
厉鬼只觉掌心传来活物鲜活的暖意,愣愣地望着小道童,心中一酸。
他喉咙中传来几声低吼,眼中猩红的光芒也逐渐退去。
不知过了多久,宋徽安的目光才清明起来,利爪变回美人纤细修长的手。
“竹哥哥,你别怕,咱们拉过勾的,有我在我就不让你难过,害你的人都被你挫骨扬灰、拆吃入腹了,没人再害你了,也没人会拿以前的事在你面前说,你别哭了。”
“我记住这丑东西长什么样了,以后再遇到都由我来杀,好不好?”
宋徽安紧紧抱住他,颤声道:“……对不起,是竹哥哥不好,又吓着你了。”
“我不怕你吓着我呀,竹哥哥这么好看,怎样都好看,怎会吓到我呢?”
全瑛往他怀里蹭了蹭,竭力忍住想哭的冲动,吸了口气:“我是怕你伤心呀。”
宋徽安揉揉他的头发,遂抱着他大哭。全瑛只能任他抱着,轻轻抚着他的背以示安慰。
心中有愧,无可奈何。
这是他欠下的孽债啊。
说来也怪,任宋徽安哭得惊天动地,小院内外仍招不来一只怪物。
全瑛有心留意周围动向,见未有巡逻的怪物,紧绷的神经彻底跟着厉鬼的哭声走了,全心全意放在安慰眼前的厉鬼上。
那揪着的一颗真心,无论如何再放不下这个可怜人了。
二人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宋徽安更是抓着全瑛不放,好像他一松手,便会跌回不可言说、不堪回首的深水。
溺死其中。
无形中,无数鬼手拽着他往阴冷黏腻的沼泽沉去,混沌的天地里,唯有抱着他的小道童是唯一一点光。小道童又软又暖的手儿捧着他的脸,都像是世间仅存的善念在施舍他。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下接一下地喘。
宋徽安泪眼朦胧,自然看不见哄他的人亦目露悲色。
各有各的伤心事,明明面对面,却不能以表真心。
宋徽安做不到再忆及所遇非人之惨状,全瑛也不敢回首曾犯下的错事。
宋徽安所遇非人,又非他神格清醒时所为,于是,下意识地,他恢复神身后便当此事揭过了,也不曾料想千年后,该还的债还是要还,他逍遥自在地做自己的闲云散人,那个被困在原地的人,也仍未变。
他抬眼望向人畜圈外的天。
此处果被设下严密完整的结界,他们进来时,外界已是昏黑一片的深夜,结界中却是落日时分。残阳如血,沾染腥气的云霞漫散于天际。红得反常的邪光,预示着此间的不祥。
紫金宝殿中,藏机叹道:“帝君,宋公子是个可怜人。”
雁闻亦不忍见宋徽安落魄至此,道:“宋公子迟早要消失的,帝君,您且好好待他吧。”
全瑛沉声道:“自然。”
他当然要待宋徽安好,从再见宋徽安的那夜起,他便决心掏心窝地对这只可怜的鬼好。
若宋徽安真叫他掏心窝,若他不是什么上神帝君,他想,他是真的给的。
不用厉鬼亲自动手,他生怕自己骨头硬,折了厉鬼的手。他自己用刀剖开胸膛,将跳动的红心取出来献予最喜鲜嫩五脏府的厉鬼。
都是他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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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笼市其二
疯癫凶狠的厉鬼是宋徽安,清丽脱俗的佳人也是宋徽安,曾经眼高于顶明艳照人的太子殿下也是宋徽安,可他偏生不愿想起,那个在他识海深处尊严全无、不成人形的禁脔也是宋徽安。
厉鬼也曾是活生生的人,之所以变成如今这副会犯疯病的模样,全托他禛明帝君的福。
长话短说。
上神识海何其浩瀚,涵苍生至善至恶、至美至奸的千万面。他作为上神,素来以温和随性的一面示人,却不代表被他有意克制的恶面便死了。
残暴不仁、嗜血虚伪、自知而不悔……人世间最凶险纯粹的恶意,亦栖宿于他身。
昔时,全瑛转生下界前,站在三生石上,满心风花雪月,云海大风吹得他腿都飘了,不想脚下一滑,直摔下云海,才让神识中残暴不仁的恶面有机可乘。
一失足成千古恨,正是这个出了纰漏的转生,将宋徽安祸害至深。
不知过了多久,宋徽安才缓过神来,变回眼带泪光的静美人。
“……对不起,是哥哥不好,又让你看哥哥的笑话。”
“竹哥哥无需自责,遇见伤心事,都是在所难免的。好哥哥,咱们现在怎么办?走吗?”
他们俩干蹲在养人畜的乱遭院子中,也不是个办法,眼下情形诡异难言,若是久留,保不定会摊上事。
宋徽安点头道应:“咱们出去看看,这鬼地方不把人当人看,怪叫人难受。”
“好。”
两人裤鞋上沾满秽物,宋徽安更是满身黑泥。全瑛念咒,清理好二人衣物。
好在此处不禁法力,否则,他们连自保都极难做到。
全瑛拉着宋徽安走出猪圈。由石块垒起的圈外院落无人看守,门户大开。二人身形一闪,挨着门往外看。
左邻右舍皆为与小院相仿的院落。不建宜居的房屋,只搭稻草顶的棚圈。
不消说,这片地专用于养人畜。
全瑛烧了一张潜行符,将纸灰涂在自己和宋徽安脸上,沾上一点,好似世间查无此人。
他拉起宋徽安走出院子,沿着唯一的大道,朝其他地方去。
走在坑坑洼洼的石路上,偶尔迎面撞上几只将他们二人丢进猪圈的人猪怪物。
遍地都是奇怪物种。
先是长着颗人头的长颈白鹅,带着一群小骨鹅,从他们脚边摇摇晃晃地走过,而后又是一群魔犬聚集在巷子角落里,喘着粗气,撕咬半截人畜尸体。
人猪怪物推着架有牢笼的小车,走进一户小院。推车在出来时,里面便已塞满了各式各样断肢残肢的人畜。
人在这里最无尊严可言,莫说牲口,连牲口都不如。
人猪怪物哼着丰收的小曲儿走出院子,将小推车推向高地,推向老旧但不落魄的镇子。
潜行的二人对视一眼,跟上盛放人肉碎块的小车。
他们不知走了多少里,走出噩梦一般的地狱,来到城镇的集市。
此处嘈杂,看似无人的街道上,实则拥挤不堪,不数常人肉眼不可见的魂灵来往不绝,热切地交谈。
全瑛想起自己和宋徽安刚被带进这时,被人拖行在地,耳边传来的便是这种声音。
这真真是个鬼镇,妖鬼为民,活人为肉。
行至菜市,此处的血腥气比别处都要浓烈。
很纯很纯的人血气味。
“好阿沐,你离我近些。”
宋徽安沉声说着,恨不得将小道童揉进怀里。尽管他同小道童都见多识广,但眼前的一切还是超乎想象。他作为食人肉的鬼,自然会起食欲,可阿沐是木属的妖,不喜荤腥,他是真怕他被满眼腥物恶心得吐出来。
无人的摊子上,摆着现宰杀的人畜。肉还新鲜着,被大刀顺着脊骨切为两片、置放于地,脑和脏器单独称量,码在一块,摆在旁边的秤上。
一只身形宽厚的鬼,现出一个朦胧的影子,叉着腿坐在自己的摊子边。
这样的人肉摊子处处可见,肉码在地上、桌上、挂在铁钩上的,应有尽有。
“新鲜的活人咯——现挑现杀——”
“给我一条左腿。”
“一刀人肝,带颗头。”
“好嘞……”
人畜被钉在木板上、活剥抽筋的生宰场面也多,满地都是鲜血。一个个血脚印在粗泥地上,即为此地鬼居民的行迹。
陈家村那诡异阴森的活人祭同此处相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全瑛见惯了谋财害命、手段残忍的,却未曾见过这样的市场。人在这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人,是满足全镇鬼温饱的牲畜。
纵是全瑛,也被眼前乱象搅得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宋徽安见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忙拍拍他的背。
“还好么?”
“谢谢竹哥哥,”他摇头,低声道,“我无事。”
二人正欲离开,却听虚空中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时辰到,斩首!”
热闹非凡的街道登时达到鼎沸。
但见菜市口中央,五名被五花大绑的修士被怪物推上来。五人踉踉跄跄,背后皆插着“斩”字样的木牌,又怎会不知即将来临的命运。
他们似是被抽干了法力,无力反抗,只能“呜呜”哼叫。
全瑛见其中并无玉贤,不由得松了口气。他正要和宋徽安商量如何将人救下,五颗头颅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齐刷刷地落了地。
喷溅出的鲜血登时将菜市口的地染得更红。
这还不算完,一处鲜血并未落地,而是在空中泼出一道挺拔的人形。
那人形愈发显眼真实。仅一眨的功夫,原地便现出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手持砍刀的少年修士神色淡然,提刀饮血。
他明明是个活人,周身却有不数鬼气萦绕,竟是以阳躯修习阴术的鬼修。
菜市口中央,五具无头尸体仍跪在原地。缕缕元魂从碗口大的断颈间飘出,鬼修白净纤细的手在空中一揽,将元魂尽数招来。
他微微张口,做吸入状,遂将元魂吞吃入腹。
他身形单薄,修为在全瑛本体看来自是不够看,却有空手招魂之能,若非天赋异禀,便是熟能生巧了。
鬼修餍足地舔舔唇。而挤在口两旁的食人鬼影早已蠢蠢欲动,就待少年离开。
“好啦好啦,老规矩,你们自己分这肉。”
鬼修大刀一横,将五具尸体大卸八块,潇洒离去,任鬼影争抢地上免费的美味。
重叠的鬼影如成群的野犬,将遍地尸块分食干净。
因此处的鬼是透明的,全瑛远远站着,都能看清尸块是如何骨肉分离、人骨是如何破裂的。
只一会儿功夫,地上便只余下石子大的人体残渣,兼有几片碎布。连头发都不剩。
除去这一地狼藉,再难找出那五人真实存在过的证据。
全瑛几乎要吐了,血腥而赤裸的冲击撞得他头昏眼花。
他并非金贵得见不得血,只是分身元神之前在那黑漆漆的法宝中也受到不小损伤,眼下虚弱非常,禁不起大风浪,被众鬼食人的场景刺激,登时支撑不住了。
他正要眼一翻腿一软跌坐在地,宋徽安忙将他拉住,抱进怀里。青年毕竟比孩童高出不少,宋徽安抱着他也不费力。
“是不是不舒服?阿沐你莫要再走了,竹哥哥抱着你走。”
宋徽安一手托着他的大腿,一手抱住他的背,让他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全瑛一抬头,便能碰到宋徽安鼻尖。
这姿势怎么跟长辈哄孩子似的?
更绝的是,宋徽安抱着他,还下意识地转动腰身晃了晃,就差目露慈爱柔光、轻声细语地唱一段曲儿,哄他这个超龄儿童睡觉。
全瑛晕晕乎乎地想着,脸上不禁一红。宋徽安见此,不禁笑道:“和哥哥在一起有什么好害羞的?我抱着你走一段便是,你轻得很,累不着我,放心。知道你受不住这些,咱们快走吧。”
“别啊,竹哥哥,得多走走才能看出这鬼地方的门道。再说了,有竹哥哥陪着我,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大罗金仙都敌不过竹哥哥一根头发能让我安心,何足畏惧?”
宋徽安看着四周来往不绝的鬼,正色道:“这里太乱,我怕我不能保护你。”
全瑛听罢,双眼一弯:“我才不怕呢,竹哥哥是最好的,但哥哥也别遇到事就往上冲,这地方邪乎着呢,咱们见机行事,我哪舍得竹哥哥为了我见血呢。”
“就你会说话。你这是要甜死我呀,死小子。”
宋徽安清冽的体香尤为迷人,醺得全瑛又醉几分。他将头埋到宋徽安颈间,轻嗅着那截白得像雪的脖颈。
小道童的鼻息吐气都秀气得很,小奶猫呼吸似的,落在宋徽安的皮肤上,炸出一圈儿小电花,又如羽毛轻轻搔着,痒痒的。
宋徽安微笑之余,看着眼前荒诞的街市,沉默不语。
gu903();那看似诡异的分尸场景落在他的鬼眼中,却是完整的、同类争食人肉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