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径直穿出金銮殿,一群内侍宫女跟在身后小跑。
陛下现在肯定怒极。他们苦着脸想。
哎,赵王殿下当真是攻心的好手。
不费一兵一卒,就轻易让京城变成了这样。
有些人甚至在内心暗暗祈祷,赵王殿下赶紧举兵攻进京城就好了,他们是死是活,也好有个数。
而不是现在这样,整日大气也不敢喘。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皇帝登基的年岁本就不长,行事常凭心意,若论忠诚,也没人有多少。
“太子呢?”
内侍总管迟疑回,“太子殿下,又去……”
“又去大长公主府了?”皇帝嗤笑一声,往后一躺,“也罢,让他去吧,好歹是一片孝心。”
重重呼出一口气,皇帝转眸瞥见窗外初结的花苞,娇娇小小,漂亮极了。
也不知明年的今日,他还能不能看见同样的风景。
明年之后,又一年呢?
这种头悬利剑的感觉,实在让人太不舒服了。
皇帝难得想到,当初他派人追杀赵王时,他是否也是这样的感觉?
难道赵王是被朕逼成这样的吗?皇帝摇了摇头,不,不对,即使他后来不再去管赵王,有着那样的仇恨,赵王迟早还是会走到这一步的。
皇后说得对,若非他优柔寡断,时而迟疑,赵王的项上人头恐怕早就不保了。
他从来就不是个心理承受能力很强的人,也并非明主,倘若如此,朝堂现在不会变成这样。
皇帝双手捂脸,忽而发出大笑,盘旋在殿中,惊起窗外鸟声阵阵。
笑过后,他又发出崩溃似的哀嚎声,声音一点不小,惊得內侍总管和外边的宫婢阵阵惊疑。
陛下莫不是疯了吧?
如此持续了片刻,皇帝放下手,脸上哪有湿润的痕迹?
甚至,连目光都变沉了许多。
他问,“何家人如今在做什么?”
“每……每日都会来见皇后娘娘。”
“皇后。”皇帝顿了片刻,长叹,“罢了,跟了朕,也是她的委屈。”
他念头转得极快,方才还想找皇后一干人等算账,这会儿又道:“就随他们去吧,随意做什么。朕不想管,也管不了。”
內侍总管恭恭敬敬点头,实则心底也忍不住同情。
看来陛下是真的快被逼疯了。
在其位、谋其政,他如今总算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陛下实在是……与这把龙椅不大相匹配啊。
早知如此,当初安安分分,做个闲散富贵王爷多好呢?
话虽如此,但內侍总管明白:
这世上最难控制的,就是贪婪的人心。
他摇摇头,对暗处示意。
转瞬之间,殿内慢慢进了乐伶舞伶。
乐声一起,皇帝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双眼未睁,只唇角含了浅笑,似乎又回到了那段手握大权、无忧无虑的日子。
皇帝尚能醉生梦死一段时日,因为赵王占据了再多优势,要将已经名正言顺的皇帝拉下位,所需的时间也绝非短短的几月。
即便,现在许多百姓从心底都已经站到了赵王那边,甚至有些因为田地开始闹事。
但没有一个领导者,百姓自发的这点力量是很微弱的,在皇帝没有进一步恶劣前,很难动摇他的地位。
赵王了解这些,也并非焦急。
但他在这日与士兵一同操|练时,不知因何事分神,被对方的长枪伤了肩膀。
枪柄刺入肩头,登时冒出血色。
小兵大惊失色,瞬间跪地,“王爷,小的失手了!”
赵王摆手,“是你身手好,无错。”
他转过身,在帐中由军医简单包扎后,也没了继续的心思。
天色虽然尚早,但他不知为何,已经想归家了。
自从教会了怀恩唤娘,他的小王妃已经有多日不怎么理会他了。
如果看到这道伤口,总会有几分不同……?
在赵王看来,刺伤不至于影响骑马,是以压根没听军医的话,自顾自就大步走了出去。
“王爷怎么了?”常季问他。
军医直拍大腿,“肩膀受伤了王爷还想着骑马,这是嫌身体太好了不成!赶紧拦住啊你们!”
常季等人倒是想拦,可惜一走过去,就被赵王的眼神给瞪了回来。
并非可怕,而是那眼神看上去怎么像倔强的熊孩子似的?
叫他们顿时就失了劝谏的想法,并且……还有点想笑。
作者有话要说:qaq
这个表情,终于可以给王爷用用了!
第84章
漠北春光不如京城旖旎多情,仅御花园的柳絮,便因了生长在天下间权力最鼎盛的地方,亦能飘出淡淡的香味,并不浓郁,也极难闻见。
那是只有一类人才能闻见的奇香。
权欲的香味。
在这漠北王府,同样有姹紫千红,但相较起来简单明快得多。
嘉宁正在提笔作画。
她面前摆满了各式调色盘,砗磲研制的白,宝石碾制的绿……
发髻松松挽在脑后,宽袖轻衫,竟显出一股娴静的味道。
赵王静静看着,胸中心跳平缓而宁静,并没有书中所言如撞鹿惊兔,但他却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舒适。
他记得刚成亲时自己问过类似的问题,那时嘉宁答,只会看些话本,其他一窍不通。
所以他竟不知,她还画得这样一手好画。
翩翩起舞的粉蝶在画纸上呼之欲出,花苞正悄然绽放,露出粉白、黄白的花蕊。
正是一幅春光明媚图。
赵王呼吸放轻,走到嘉宁身边。
但他这样高的个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阴影笼罩而来时,嘉宁便有察觉了。
她暂时没管,继续认真画完这幅画。
画上还有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正是当初图中带回的那只,如今已经十分肥嫩了。
每次嘉宁看见它脑中都忍不住浮现出各种烹调方法,灼灼目光看得兔子瑟瑟发抖。
所以她已经在努力减少和它见面的机会。
画毕,嘉宁转过身,饶是有心理准备,也被赵王吓了一跳。
一个人站在旁边没事,可他胸口留了一个洞的伤口,并且那儿还在缓缓地渗出血来就很惊悚了。
他不痛的吗?
嘉宁第一反应也是问了这话。
赵王一愣,才想起自己带伤而归。
他完全忘了自己的来意,坦诚道:“没什么感觉。”
嘉宁不高兴,轻轻戳了戳那伤口,“难道是木头嘛,一点感觉都没?”
赵王不说话了。
他已经学会了,小王妃不高兴的时候,最好不要回答。
默默认错就对了。
这的确是个小伤,犯不着唤大夫。
嘉宁命人取来药箱,让赵王脱去外袍,准备自己动手包扎。
她娇生惯养,看到自己流了一点血都得难受一阵,尤其是在这种毫无危机的生活。
所以赵王的伤口也遭到了她毫不留情的“逼视”。
“王爷……”轻软的声音。
“嗯?”
“你是傻子嘛?”
赵王不解抬眸,不明白为何她这样问。
嘉宁摇头,认真道:“果然是个傻子。”
带着这样的伤口一路回府,都不知道疼的。
当然,赵王也不会给她解释,这是特意为之。
看着低首认真处理伤口的嘉宁,赵王有心想找几句话说,“你……以前说不擅丹青。”
“嗯?”嘉宁眨眼,“我有说过吗?”
“有。”赵王还是比较诚实的,且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
嘉宁摆摆手,“那就当没说过吧。”
“……”
赵王以为嘉宁有什么难言之隐,虽然很想了解自家王妃的所有事,但又不想追问令她不快,只得硬生生将疑惑憋回。
事实上,嘉宁真的是单纯忘记自己对谁说过这些话了。
她回答这类提问,全靠心情。
不想展现或过多聊天时,就答笔墨不通、大字不识,若故意想展示或有人使她来了兴趣,也可以琴棋书画样样皆精。
当然,琴棋书画皆精纯属夸张。
嘉宁是个懒人,当初若非觉得丹青可以绘出她的美貌,她也不会感兴趣。
但学会之后,她才领悟到,真正能看到她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他人。
唉,所以嘉宁时常对镜自怜,叹自己最幸也最不幸。
幸的是,世上再没有比她更美的人了;不幸的是,她无法时时刻刻看到自己。
当然,每每听到她这番话时,鲁氏都会面无表情:)
“王爷是不是很想问我还会什么?”嘉宁看出他的憋闷,故有此问。
赵王这回学聪明了,“你会回答吗?”
“唔,看心情吧。”
……他就知道。
嘉宁道:“如果王爷告诉我,这道伤口的由来,我也许会愿意说几句。”
她眼神是狡黠的,瞥来的双眸中有灵动的光,像得意的小猫儿。
即便没有这句话,赵王心也柔了,忍不住如实道:“练兵时不当心被刺中,我未躲。”
嘉宁不解,“为什么不躲?”
“想回府让……”话到一般,赵王突然止住,怎么也不肯再开口了。
在嘉宁心中,赵王是有些偏执、沉稳又能忍耐的。
即便相处了这些日子稍有变化,她也猜不到真相。
赵王不肯说,她只能猜测是为了鼓励对方,想想便也不气了。
谁让他本就是这样的傻子呢。
小娥端瓜果入门,忍不住道:“王爷,王妃,那个林姑娘——就是和老夫人的妹妹一起来的那位。”
“那位又提起了林姑娘和王爷的婚约。”
赵王脸色沉下,“什么婚约,无稽之谈。”
小娥不满道:“可是她今日还特意拦下了主子,说了这些话。说什么主子成婚这么久也未有孕,就不要占着、占着……反正让主子答应王爷你迎那林姑娘为侧妃!”
“怎么不与我说?”
嘉宁无辜对视,“我不小心忘啦——就在看到王爷受伤的时候。”
本就不多的火气,在她的眼神下再度消了许多,赵王轻道:“这些事,以后要与我说,我直接去解决便是。”
他不是怕嘉宁受欺负,反而是嘉宁完全不放在心上,会让他感觉小王妃并不重视他。
“我错啦。”嘉宁软软告错,“其实,我本来也是很生气的,甚至想当场赶人走。但她们都是王爷的亲人,让她们丢脸多少也会影响王爷,而且我相信王爷的心意呀,肯定不会答应她们的,所以就……”
说到这儿,赵王的心已经完全软了下来,再无一丝不满。
“你做得很对。”他道,“下次这些事,小娥她们记着与我说一声便好。”
小娥向自家姑娘投去五体投地的膜拜眼神,天知道当初姑娘是多么心不在焉呢,还什么生气,压根不存在的。
最重要的是,姑娘绝对是因为对对方的容貌看不上眼,才这么放心的吧。
被这张嘴一说,结果还是如此,原因完全变了个样。
瞧王爷那绕指柔的模样,怕是都给姑娘心疼坏了。
果然,越漂亮的姑娘越会骗人呢。
她们姑娘太厉害了。
今天,也是小娥在心中第数百次称赞她家姑娘的一天。
深陷温柔乡的赵王丝毫未察觉自己被骗,反而越发觉得嘉宁并非那般天真任性,实际懂事得很。
心意初通之后,看喜欢的人滤镜就是这么得重,没有丝毫道理。
赵王没有去寻林姑娘,他看得出她和她那位祖母不同,为人本分,且对传闻中的婚约没有任何兴趣。
住在府中时,她也极为老实,并不找人套近乎。
不过,赵王对她的这点放心,有一点却一直存在疑惑。
那就是这位林姑娘两年前曾失踪了一年,而后突然自己回到家中。
这一年的去向,到现在也没有被查出。
他沉思片刻,先去了老夫人院中。
老夫人最喜欢怀恩,其次嘉宁,再其次赵王。
她真正疯疯癫癫的时候其实很少,更多时候只是像个小孩儿,喜欢玩耍,喜欢问东问西。
赵王记得,最初难熬的那段时日,他曾被外祖母孩童似的稚气发问逼得失态过,因为她一直问女儿问孙孙。
那是赵王第一次对自己的外祖母发火,像只被触怒的野狼,龇出凶牙。
老夫人害怕了一阵,回过头却抱膝蹲在他身边,对他小声认错。
她轻声道:“你是不是没有女儿没有孙孙呀?真可怜,我再也不会问你啦,你不要生气哦。”
听着稚气,却很是宽容。
这一句话,让赵王照顾她直到现在,每次见面都能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那是一种,知道仍有能够依靠的长辈站在自己身后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在评论说更新的事是不是很多人看不到鸭?如果这样下次我就放在文案最上面好了,因为只隔一两天也没必要挂请假条
第85章
春雨靡靡,滴答落在芭蕉扇叶。
催人入眠的春声,皇帝却深陷梦中无法安宁。
“皇、皇兄……”小姑娘弱弱的声音,有无法抑制的胆怯。
他看见自己闲来无趣拿了颗糖丢向花丛,“去把那颗糖给我找回来。”
“可是……好多刺啊。”
“有刺就不敢了?”他嗤声。
小姑娘犹豫了下,进了花丛。
她衣衫很薄,很快就被刺出血丝,显在她细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他怎么会这样恶劣?皇帝这样问自己。
他又问,她怎么会这样听话?
雨声愈发大了。
他陷入更深的梦魇。
“王妃、王妃——”
细细密密的雨声阻挡了人声,小丫鬟跑至嘉宁身边,额头不知是汗是雨,“产婆说,长公主有难产倾向,如果用猛药的话,很可能影响长公主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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