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宗明锡似乎听进去了,司马妍跟王珩说:“我说完了,放了他罢。”
从来毁亲比结亲容易,司马妍觉得,只要打消宗明锡的念头,相信以他的能力,宗绍再想他娶她,他也有办法黄掉。
几天后,萧翊回兴湖的消息传至建康,朝廷炸开了锅,出城办个案,办到兴湖?还有模有样上奏说路上得知部曲动乱,要回去镇压?不跟朝廷商量,先斩后奏?
他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在心中咆哮一句又一句,朝臣们想,等萧翊回来,绝不能轻绕他。
于是传信给他,让他赶紧滚回来,接着朝臣们磨刀霍霍等了几天,刀是磨锋利了,萧翊却表态腾不开身,等镇压了动乱再说。
朝臣们怒了。
还再说?等事办完再回建康,就不必再说了,重刑伺候。
可转念一想,等他回建康……
回建康……
回……
他会回来么?
这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所有人一细思,都悚然一惊。
会么?
不会罢。
看这决绝的样子,想来是不会了。
毕竟萧翊在兴湖的日子比在建康好过百倍,为什么要回来?
他是杀伐果断、号令千军的将军,不是兢兢业业、恭谨顺从、忍气吞声的廷尉。
后者是做给他们看的,结果他们真信了。
——因为萧翊一直都太顺从。
顺从地接受征召,吏部那边不愿意干活,把事情抛给他,都顺从地接过,同僚刁难他做事太慢,从来都忍耐不发,对任何人恭恭敬敬,所以渐渐放下警惕心。
第28章
不过在看到公主对他摆出一副追求架势的时候,立刻又戒备起来。
所以在知道萧翊教授公主箭术之后,上朝的时候试探着问了一句:“听说你最近在教授公主箭术。”
萧翊表情瞬间变得小心翼翼:“正是。”
“进展如何?”
萧翊道:“萧某没有经验,唯恐教不好,本已拒绝,只是皇上盛情邀请,无法推脱,才接下这任务,但心中实在惴惴,诸位若有更合适的教习,可以向皇上举荐。”
他们就笑道:“廷尉大人这样箭术精湛的人都教不会,还有谁能教会,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心中道,罢了,既然萧翊是明白人,他们就不掺和了,只有公主一头热,就不要逼得太紧,也没用,对这种怀春少女越逼就越抗拒,首要还是得把驸马定下来,定下来公主就折腾不动了,于是又跑去催促皇上。
之后又听说萧翊在射堂一直对公主很冷淡,也很守规矩,都是公主在缠着萧翊,便安心了,更觉萧翊识相。
然而事实证明所有人都看错了,萧翊的识相,是懂得审时度势的识相,那小心翼翼,胆小怕事的模样是做来蒙骗他们,降低他们防备的,他本质善谋果决,权衡完利弊,敢于冒着得罪朝廷的风险,果断回兴湖。
所以朝臣们都极后悔,他们怎么那么蠢,被萧翊乖顺的模样骗了,怎么不多注意萧翊,不把萧翊看牢点?
这时,他们不知道萧翊还做了什么,故而只是后悔没把萧翊看牢,等知道萧翊做了什么,就悔恨怎么没把萧翊杀了。
半月后,萧翊递来奏折,称自己能力不足,且部曲诸事繁多,请求朝廷准许他辞官。
同时又一则消息传来——萧翊将迎娶宗绍的五女儿宗明姝。
朝臣全都面如土色。
他们都明白,萧翊和宗绍结盟了。
如此一来,宗绍的势力就相当可怕——长江中上游与中游的势力就掌握在宗绍手中。
位于下游的建康便相当危险被动。
宗绍对朝廷是什么态度,大家都不清楚。
大多数朝臣认为宗绍有逆反之意,只要时机成熟,就会兵向建康。
持此观点的人列举了宗绍多项蔑视朝廷的举动,如不听调度,插手朝廷的人事安排,擅杀降将等。
事一列举,就更加不得了,朝会上大家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好像宗绍马上就要攻打进来。
接下来就是互相推诿,谁都不想接下把萧翊放跑的责任,争得面红耳赤。
吵吵嚷嚷中,宣元帝非常镇定。
因为最怕皇位旁落的不是他,而是一众士族。
一直以来,士族们即使手握重权,都没想篡位,是因为他们都明白,如果上位后不能灭了其他所有强族,集权中央,那么霸占了皇位也无意义。
想要国家安宁,就只能学习司马氏……鉴于司马氏过得并不怎么样,这当主还不如臣,就算了罢。
现在萧翊投靠了宗绍,大家意识到,能灭了其他所有强族的一族出现了。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们会前所未有地团结。
宣元帝有了比他还怕死的一众大臣,就安心了。
除此之外,宣元帝的另一层保障是,就算宗绍当了皇帝,他也不一定会死——他完全可以自请降为郡王,把皇位让给宗绍。
反正怎样都死不了,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甚至他私心里都想直接把皇位让给宗绍。
因为他只想每日吃吃喝喝,这个皇帝做得他心力交瘁。
但他还是有理智的,毕竟做亡国之君太愧对列祖列宗,他怕他死了以后,在九泉之下被祖宗骂死。
所以有了以上心路历程,宣元帝很淡定,他唯一担忧的是——萧翊要娶宗明姝,阿妍怎么办?
宫人说,司马妍得知消息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两天。
但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异常,该吃吃,该睡睡,准时准点。
宣元帝搞不懂她这是想开了还是没想开,就没有去打扰她。
两天后,司马妍终于把自己从屋里放出来,宣元帝得到消息,命人叫她过来,聊了几句,看她神色如常,说话也流利,没有疯癫的迹象,便让她回去。
中途,司马妍想了想,决定出宫散散心,怕宣元帝担心,派人跟他说一声。
司马妍离开后,宣元帝把王珩叫过来,满脸忧愁,比白天开朝会商讨国家大事还要郑重道:“萧翊要娶宗明姝这事你知道罢,朕实话与你说,阿妍喜欢萧翊,想嫁给萧翊,如今看来肯定是不可能了,知道萧翊要娶别人,她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刚刚才出来。
朕就把她叫来,看模样倒是正常,但心里指不定多难过,她就是这样,再难过都很少表现出来,你说朕该怎么办?”
宣元帝一遇到问题就爱找王珩,王珩总能给他找到解决之法,他原以为这回也是,然而久久没听见王珩的答话。
宣元帝便叹了口气,也是,王珩没经历过儿女情长,怎么会知道如何去处理少女情伤。
这时,有宫侍进来跟宣元帝说公主出宫了。
上回司马妍出宫是因为生气,那么这回——
“她一定是想不开了。”
宣元帝确信了自己的判断,重重叹了口气,叫人好生看着她,以防发生意外。
等人走了,宣元帝愈发忧愁:“阿妍肯定是怕我担忧,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伤心的不得了。”越想越夸张,“听闻女子受了情伤容易害上相思病,严重的甚至会自刎,阿妍会不会也……”
说到这里不敢说下去。
还真说不准,这段时间,阿妍算是全身心扑在萧翊身上。
人对人的感情就是,花得功夫越多,接触得时间越长,用情就越深,即使开始没多喜欢,到现在肯定已经情根深种了。
宣元帝心想,早知当初就不该支持阿妍。
“或许罢。”
宣元帝还后悔呢,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就悚然一惊。
“那、那该怎么办?”王珩说的话,宣元帝都深信不疑,哆嗦着问。
“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宣元帝目光一亮:“王常侍快说。”
王珩顿了下,道:“自然是以情克情。”
宣元帝不太明白。“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公主喜欢上别人,就不会喜欢他。”
宣元帝很茫然:“可是这个别人去哪里找?”
王珩看着宣元帝,说:“皇上看我如何?”
“……”
那一瞬,时间仿佛停滞,又仿佛飞速流转。
往事走马观花地在脑中闪过,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白光将宣元帝混沌的大脑劈开。
种种复杂的情绪——惊讶,兴奋,不解,惆怅,最后融成一句饱含沧桑的话。
“王常侍莫要与我开玩笑了。”
初初听到这话时,宣元帝是惊讶且兴奋的。
大晋年轻士族子弟中,王珩的相貌与风华最为出众。
宣元帝非常赏慕他。
怎么能不赏慕呢,光站在那里,就觉其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
可司马妍的身份说起来尴尬,她是嫡长公主,按身份地位,全大晋没人能越得过她去,似乎可以任挑驸马,却限制良多。
不仅萧翊不能娶她,王谢这样的顶级门阀也不能娶她进门。
不管王珩想不想娶,谢氏,甚至王氏族里都不会答应。
这就是平衡,你不能嫁到我家,别家也不能娶你。
所以司马妍只能在次一等的士族里挑选驸马。
有了这样的认知,即使司马妍和王珩是青梅竹马,宣元帝也从来没想过他们会像很多青梅竹马一般,在成年后结为夫妻。
而现在,宣元帝的认知打破了。
这一刻,他最惊异的不是王珩能不能娶,而是王珩竟然想娶。
没有过任何征兆啊,王珩是什么时候生出这个念头的?
宣元帝打量站在他面前的王珩。
王珩也看着他,平静的样子,相当淡定。
宣元帝就怀疑自己的听错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这时王珩又问:“皇上可信我?”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很认真,宣元帝感觉到他的郑重,虽觉问题很莫名,但也不自觉严肃,想了想,点了下头。
王珩从前是宣元帝的太子舍人,京中权贵子弟里,宣元帝最信任,最看重的就是他。
不提他个人,为着中枢势力平衡,宣元帝也得看重他,因他背后是琅琊王氏。
琅琊王氏牵制的是谢氏,宣元帝不能让谢延独掌中枢。
王珩面上浮起了淡淡笑意,宣元帝头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温柔缱绻的笑。
“我心悦她已久。”他道。
说这话的时候,宣元帝都能看到他眼眸里的柔色。
“皇上可否将她许与我?”
他的音色如流水如清风,入耳都是享受。
这番告白与请求,不疾不徐,却又如静水流深,暗里不知涌动着多少的劲流。
宣元帝听到这话,内心是极其震撼的。
他与王珩认识这么些年,从未见过王珩在意什么,今天王珩却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表情告诉他,他心悦阿妍。
宣元帝想起了很多事情,关于王珩和司马妍的。
好多年前的,都是些零碎日常。
王珩在树荫下看书,司马妍跟宫女踢毽子,荡秋千,玩双陆;
王珩偶尔来兴致作画,司马妍在旁边看,等画完,就卖力夸赞;
王珩带了叔父在外云游时作的與图,司马妍一边津津有味地看,一边跟他讨论。
这些细节回想起来太美好,或许王珩就是在无数这样的细节中,喜欢上阿妍的罢,宣元帝想。
所以他可能真的心悦她已久。
到了这时,宣元帝的内心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动摇,或者说,这句话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突然觉得,如果王珩喜欢阿妍,那点困难算什么?
他相信,以王珩的能力,必然能处理好。或许王珩当初出京辅佐他四叔就是为了此刻。
京中哪有比王珩更好的,王珩若是娶了阿妍,他就不用愁了。
宣元帝知道自己不该擅自做决定。
但这几个月里,宣元帝看来看去,就没看见一个满意的,京中符合条件的人不是太风流就是太草包。
宣元帝不想把阿妍交给他们任何一人。
如果是王珩。
如果是他……
宣元帝纠结了。
第29章
司马妍去了飞花楼,叫了乐蓉,乐菱,接着就是美人环绕,软语温言,喝着酒,她心中的郁闷散了大半。
转眼入了夜,她想晚上歇在飞花楼,打发人回宫告诉阿兄。
乐蓉,乐菱已经出去,她一个人喝酒,一壶又一壶,渐渐便头昏眼花。
迷蒙间,好像有人推开门。
她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道颀长身影。
——王珩。
司马妍心中疑惑,这么晚,他来做什么?
他没有开口,就坐在她对面,静静看着她。
飞花楼建在淮河边上,花船一艘艘驶过,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宾客姬妾的笑语声阵阵传来。
司马妍等了会,他还是不说话,便问:“你怎么来了?”
烛火打在王珩的脸上,如黑翎般的睫羽微敛,眼下被投射出一片阴影。
“你就那么喜欢他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夜里,他的嗓音显得幽幽凉凉。
司马妍眨了眨眼,他知道多少?
她开始想自己为追求萧翊都做了什么,但喝了太多酒,脑子有点转不动,呆呆地看他。
他很有耐心,一直等着她的回答。
回答他的是一个长长的酒嗝。
王珩皱了皱眉。
司马妍稍稍清醒了,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深觉丢脸地转过头。
王珩只是问:“你喝了多少?”
司马妍的回答跟所有醉酒的人一样:“没多少。”
王珩也无意追究,拿掉她手上的酒壶。“别喝了。”
“为什么?我要喝!”司马妍抓回来,很不高兴地说,还抱着酒壶,生怕他抢走。
王珩没有再动手,沉默了半晌,说:“就算难过,也不要伤害自己,好么?”
司马妍依然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脑子不清醒,总觉得他的神情好哀伤。
他说什么来着,不要伤害自己。
gu903();她为什么要伤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