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席坤听到谢行俭下床的动静后,这才移步走过来,脸上的神情严肃中又略带着焦急。
“你来多久了,怎么也不喊醒我?”谢行俭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才来。”魏席坤快语道,“外面现在闹翻了,我就是想早点过来也不行,整条主街昨晚都被官府的人封了,今个上午才解除警界,我一瞧能走人了,这才急匆匆的赶来你这。”
魏席坤面色沉沉,谢行俭闻言不由一怔。
“什么事这么严重,竟然能出动官差封街?”他好笑的挑了挑眉,边问边打开门往外探脑袋。
眼下客栈大厅里,只能看到柜台前愁眉苦脸的掌柜和几个跑堂的小二,整个气氛沉闷死气,全然没有昨晚的狂欢吵闹。
谢行俭顿时呆若木鸡,怎么才一晚的功夫,客栈就大变样了?
他将求问的眼神投向魏席坤。
魏席坤叹道,“这家客栈住的一半考生都犯了事,已经都被抓走了,剩下一些无辜的考生吓得都躲在房里,现在哪里还敢出来。”
犯了事?
谢行俭心咯噔一下,心道不会又是中了美人计吧。
魏席坤突然将谢行俭拉进屋,凑在谢行俭的身侧耳语了几句。
“替考?”谢行俭惊的瞪大双眼,沙哑的声音都不由的拔高几分。
上回县试,出现了许家大小姐女扮男装替考,这回院试竟然又有人替考上阵,而且入场前竟然都没有查出来!
“嘘嘘嘘!”魏席坤急着捂住谢行俭的嘴,“这事闹的太大,郡守大人为了彻查此事,已经封了城门,听行孝叔说你们等会要出城归家,想来是不行了,怕是还要在这郡城呆上好些日子。”
“哪个考生替考了?既然要关城门,岂不是还没查出是谁,那你说的已经抓住了人又是怎么回事?”
谢行俭真的被惊到了,连忙抓着魏席坤刨根问底。
魏席坤当然能理解谢行俭急迫的心情,当即将替考事件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这回涉事的人可不少,官府放出的消息说是有十人左右舞弊……”
“十人?”谢行俭截住话,当即摇头,“这说不通,院试考前要轮两道检查,且不说第一关要脱衣拆发髻,就算侥幸带了夹带小抄进去,去找考号前还要里里外外搜身一遍,这些先不论,中途巡逻的官差、书吏从不间断,这样严谨的排查,怎么还会有人能作弊?”
“你说的对。”魏席坤点头,“可这回舞弊一事却不是夹带。”
谢行俭疑惑,只见魏席坤苦笑道,“若只是简单的舞弊,学政大人只需撸了该考生的成绩即可,可坏就坏在事情并不简单。眼下,那些被爆出来的替考考生已经被抓住,只剩下的考生,你能保证他们都清白?只不过狐狸尾巴藏得深罢了。”
“你别磨蹭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一会说舞弊,一会又说替考,到底是那样?”他都快被魏席坤慢吞吞的性子折磨疯了。
科举舞弊一事,往年各郡多少都会查出一二,情节严重点的,学政大人会毫不留情的撸掉考生已经取得的功名。
至于替考一说,这已经不用考虑严重不严重的问题了,这是在藐视皇威,挑衅科举律法,一旦替考被抓住,学政大人倘若心善些,替你往上头求求情,但后期也会落个全家流放苦寒之地的下场。
若学政大人铁面无私,砍头示众也不无可能。
魏席坤叹了口气,“替考耗的又不是本人的学问,也算是舞弊,至于这事嘛,我说了你别吓着。”
“快说!”
“被抓入狱的不止有今年考院试的童生,还有准备考乡试的秀才,据说有几个秀才拿了钱,蒙混过关进了考棚……”
“如今事情闹大了,衙门口聚集了一大堆人,学政大人急的没办法,只好向京城飞书求指示,瞧这架势,估计平阳郡今年这科院试,怕是要歇歇了。”魏席坤见谢行俭脸色忽变,说话音量愈来愈小。
谢行俭却听的一清二楚,只见他后背猛地发凉,额头直冒冷汗,他忍不住吼道,“什么叫歇歇了?他们犯的事凭什么拖咱们下水!这不够公平!”
魏席坤吓了一跳,他还是第一次见谢行俭当着外人面发怒。
魏席坤咽了咽口水,慢吞吞道,“小叔,你别急,这不过是外面人瞎说罢了,事儿到底如何处理,还没下定论呢……”
谢行俭自知失态,缓了缓,沉声问道,“院试进场前不是要核对画像吗?怎么就让秀才进了场?”
一提画像,魏席坤就想起当日官差见他晒的炭黑,死活不承认他就是本人,最后还是林教谕出面作担保才了结了此事。
他一哂,“官府登记的图像,你也是看过的,不过是寥寥几笔画个轮廓,何况好多人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容貌一年一个样,那些以画识人的官爷,大多是觉得比照不差,脸上的痣啊这些标志性的能对上,一般都不会拦着不让进,何况入场时间紧,排队的人又多,看走眼的也是有的。”
谢行俭闻言,强撑的念头顿时泄了气,他摊在椅子上简直无话可说。
之前拿文籍时,他不小心瞄到官爷手中捧着的画册,说真的,他的那副画像拿给他爹认,他爹都不一定能认出他来。
除了眼睛和嘴巴像他,其余的真的不堪入目。
好在画像下面标了小字,大抵是记载着有关他的具体特征等信息。
谢行俭越想越觉得无语,他记得那副画像还是他入县学那会子,郡城派人来县学采的样本。
这一年多,他发育的格外快,喉结特征愈发明显,个头也抽长了不少,整个人都在慢慢张开,全然脱了小时候的稚嫩和青涩,一股脑的往成年人的队伍闯。
谢行俭拿手捂着脸,唉声叹气道,“流年不利啊——”
“确实!”魏席坤跟着叹气不已。
两个人精神颓废的摊在椅子上,若不是时刻紧记自己是个男儿,两人恨不得抱头痛哭。
倘若今年的成绩因故不作数,那他们这一年来的辛苦就白吃了。
谢行俭眉头紧缩,今年的院试若不出意外,他很可能就能拿到案首之位。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肯定有很多书生抱怨不满,诚然不取消成绩,他一旦拿到案首,恐怕也会叫人嘲讽,猜忌他是否也是找人替考上位的。
但若是直接停了院试榜,他虽能避开流言安然无恙,可他不甘心啊,他手不释卷奋斗了一年,就这样打了水漂,他怎能咽的下这口气!
谢行俭脸上堆满愁绪,忽而他脑子一抽,问魏席坤,“替考一事做的如此隐蔽,怎么好端端的就暴露了呢?”
魏席坤正沉浸在悲春伤秋的痛苦世界里,乍然听谢行俭问话,赶紧回神道,“那帮人耍酒疯闹出来的,这不各大客栈昨晚免费开席宴请嘛,那帮人喝大了,一不小心就将秘密当众全吐出来了,有些眼红的连夜跑到衙门那击鼓报了官。”
谢行俭:“……”
酒,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去年雁平县在美人巷着道也是因为醉酒,今年又……
“活该!”谢行俭小声嘀咕了一句。
“小叔,你说啥?”魏席坤高大的身影挨过来,谢行俭抬眸一下与之对视。
他慌忙摇头,“没说啥。”
魏席坤自从与莲姐儿定了亲后,就一直跟莲姐儿一样喊他叔,他爹交代过他,魏席坤虽然岁数比他大,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守,魏席坤喊他叔,那他就要把他当侄女婿看待。
叔要有叔的样子,骂人的话还是别让魏席坤听到为好,不然他没面子。
魏席坤闻言,又倒回椅子上,学着谢行俭的姿势,继续保持葛优瘫。
“既然已经抓到替考的人了,为何还要关闭城门,不让我们归家?”谢行俭总觉得哪不对劲。
魏席坤老老实实的交代,“听说有两个学子尚未被抓捕,如今还躲在郡城的某个角落……”
“可知是谁?”谢行俭腾地坐起身,找人替考就已经犯了律法,竟然还敢‘畏罪潜逃’,胆子倒是真大。
魏席坤眯眼想了想,“具体官府那边也没透露,听说都是安瑶府的学子,姓万。”
“姓万?”谢行俭摸着下巴思索起来,他记得那日在客栈恭维吴子原的书生貌似被人称作万兄,难道是他?
“我在安瑶府呆过两日,那边万姓是大姓,随便找十人过来,就有六七人姓万。”
魏席坤耐心解释着,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突然转头笑眯眯的看着谢行俭,“小叔,这回可真是巧事,替考被抓的学子竟然都姓万,你说这事办的,一大家子全受了罪,如今学政大人已经将此事上报至京城,经此一遭,这万氏家族以后怕是要好些年才能恢复元气了。”
谢行俭嘴角一扯,他丝毫不同情这万氏一族,反而厌恶至极。
若他们不将院试搅合的乌烟瘴气,他这会子早已经坐上回家的马车了。
两人继续了无生气的摊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替考的八卦,只不过心里都在祈祷着此事能尽快解决,且不牵涉他们这些无辜之人。
“小宝,坤小子!”突然,谢行孝兴冲冲的闯进门,边跑边大叫。
☆、【74】
谢行孝气喘吁吁的趴在门框上,“人抓到了!”
“谁?”谢行俭和魏席坤两人不约而同的转头。
“昨晚官爷嚷嚷着要抓的那两个读书人啊!”
谢行孝缓了口气,“城门一关,那两人压根就跑不远,官爷带了好些人到处找,你们猜怎么着,竟然就在那家客栈的茅房里找着了。”
“大热天的,茅房那气味,啧啧,我刚从那过来,那两人被拷出来的时候,远远的就闻到一股臭味,脸上被蚊子咬了好几口,抓了好几道血痕,衣服脏兮兮的,哪里还有平日读书人清爽的样子,可惜了。”
“可惜什么!自作孽不可活!”谢行俭忍不住咒骂道,“早知道会沦为笑柄,当初又何必冒险找人替考。”
魏席坤点头,“科考规矩摆在那,他们不将其放在眼里,这时候吃吃苦头也是应当的,只是连累了咱们,还不知今年的院试榜可还张贴。”
谢行俭苦笑,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古代人迂腐就迂腐在这,律法冷漠无情,一旦出大事都会牵扯很多无关的人,族中会涉及宗亲,一村会涉及近邻等等。
谢行俭之前还庆幸他家摆脱了谢行忠这个族亲,以为这样一家人就可以高枕无忧,没想到这回来郡城考个院试竟然也会把自己搅合进去。
谢行俭简直欲哭无泪,这时,安静如鸡的客栈外边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学政大人亲自审案,大家快去看啊——”
谢行俭忙跑出去,只见躲在屋里的其他学子们跟着纷纷打开房门,如潮水般涌向楼下。
“他们不要脸面找人替考,此事万不可拖累咱们,咱们寒窗苦读多年,盼的不就是今日吗?如今怎可因他们替考的过错就黄了咱们的院试,这事怎么着也要去衙门理论理论!”有书生举着手,气愤的喊道。
此话一出,大厅沸腾了。
“对!吾等虽只是个小小童生,渺不足道,家中又没有撑腰的官爷,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学政大人将咱们的努力一并没收,必须去衙门讨个公道!”
“必须去,走!”一帮人齐声喊道,各个怒气填胸,义形于色,恨不得当场一举拆了郡衙大门。
“小宝,咱们去不去?”谢行孝气的撸起袖子,低声问。
谢行俭望着底下一众愤慨的学子,正欲说话,只听下面有人高呼。
“别急着去衙门,诸位先听我说完再去不迟!”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男人急得大步跑到门口,张开双臂拦住众人。
书生们一楞,只见男人高声道,“诸位皆知学政大人已经将此事上报朝廷,就算八百里加急,也才将将到达京城。”
“是又如何?”有人站出来发声,“咱们何不趁着此事还没下定论,先去衙门那闹一闹,说不准学政大人会放咱们一马,毕竟这替考一事与咱们无关,何须压上咱们的前程。”
“糊涂!”
男人痛骂道,“学政大人要在平阳郡上任三年,如今才一年不到,平阳郡就出了这般大的扰乱律法之事,此事牵涉的人多,又都是读书人,真要撸了这一届科举,学政大人难道不会直接下令吗?”
谢行俭闻言微微颌首,底下的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才回过神。
“是了!大人一开始就没想过断咱们这些人的前程。”
“只不过安瑶府一府学子一下入狱十几人,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大人若不给个交代,定有心眼小的人在背后捅娄子,隐而不报才是坏事。”
谢行俭也是被替考的事气糊涂了,方才想岔了道。
学政大人上书京城的事当然是真的,因为不上报不行,必须报,他的本职就是管好平阳郡的相关科举事宜。
若只是一二人舞弊,该流放的流放,该斩首的斩首,学政大人和郡守两人就可以做决定,只这一回不同,毕竟涉及的是一府大姓。
不管是判什么处分,都会惊动天下。
谢行俭突然意识到家族大也有好处,犯了事后,一般重刑都要经由朝廷上层批阅,地方官都不敢擅自做主。
魏席坤靠过来,询问道,“小叔,这样说来,替考一事连坐不到咱们,等会咱们还要去衙门看吗?”
谢行俭轻佻眉梢,“去,为什么不去?”
“这回判案关乎读书人的益处,去看一看也好。”谢行孝也觉得去看看无妨。
大厅的书生们已然被中年男人说服,谢行俭和魏席坤以及他大哥,三人收拾一番后,跟着大队伍也往衙门口走去。
*
郡城衙门口外,此时围着一圈杉木栅栏,谢行俭这些人统一被拦在栅栏外,不得靠近衙门堂内。
之前中年男人的一番话很有效果,与他一同来的书生们都没有冲动的跪地抗议,皆是静悄悄的站在一旁等候学政大人的宣判。
正首坐着应该是平阳郡的郡守大人,右侧紧挨着的想来是此次监察院试的学政大人,两位大人皆是冷着脸,神情威严。
谢行俭眼尖,远远就看到地上跪着的万宝华,他不由的咋舌,他之前猜测会不会有此人,没想到真的有这个人。
升堂判案无非先是质问底下这些万氏子弟为什么要假借他人之手参加院试。
跪在地上的人慌忙摇头,死到临头仍不悔改,竟没一个站出来主动承认错误。
“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考卷皆是小人一人所写,大人不能因为小人姓万,就咬定小人也是替考之人,冤枉啊!”万宝华哭丧着脸,磕头求饶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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