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焱也是直到工作人员准备把作品搬进展览馆的时候才发现底座的诗的,他下意识的“哎”了一声,穿着灰色工装的几个年轻人同时一顿,张焱上前看了几眼,对王国维说:“这底座还有几句诗没有刻上去。”
王国维亦看了几眼,几行字的雕刻手法堪称小儿胡闹,线条凌乱,没有丝毫的美感。
王国维说:“想是潦倒艰难的感慨发泄之作,刻在底座亦是不想毁作品。现在时间也来不及了,而且这种手法也实在没有临摹的必要”,王国维沉思了片刻,“先搬去前厅准备展览,回头和刘老头商量一下再说。”
于是工作人员小心翼翼的搬着作品去了前厅,立于大堂正中。
头一回参加大师级的个人展览,而且展览中还有自己的作品——虽然只是一个小工。张焱有种激动的兴奋,是那种被金馅饼砸中脑壳的兴奋。
他不顾王国维的指指点点白眼翻上天,换上了一身堪称优雅的米白色针织衫,莫名衬出一种柔和的风度翩翩。唯有一点不好,针织衫容易变形,一举一动都需要注意小心才能不让优雅变成尴尬。
和他一起出门的同门师兄戏谑道:“来看展览的一般没有20岁以下的妹子,你穿这么浪干嘛?”
张焱兴奋的脸上都放光,他眼睛放光的说:“人生苦短,及时行浪~”
师兄:“……”
张焱非常满意的围着大堂中央的《羊歌》转了好几圈,这尊巨大的作品里,融合了开天、创世、六道轮回、人生八苦,神、人、地狱、畜生,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这里面极端复杂而狰狞的融合了神学、道教、佛家,相悖又相通,多理解几分都能让人感觉到巨大的压抑和痛苦,条条大路都不通,悲观而壮丽恢宏。然后不自觉发自心灵的问出那句名句: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莎士比亚。
张焱仔细的端详这件作品的一笔一触,一想到自己经手过,就忍不住有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好像整件作品都是他创作的一般。
“这就是大神与小白的区别”,张焱感叹道。
“小白?”他听到有人接口道。
张焱暗笑一声,回头打算随口搭几句腔。然而转头的瞬间他愣了一下,觉得此人很是眼熟。
旧人
“不记得我了?”杨培栋说。
张焱其实心里隐约有点数了,只是两人之前的关系有点尴尬,确切的说是再见面有点尴尬——杨培栋就是第一个跟张焱表白的男生,只不过当时他才13岁,顿时给吓跑了,而且是连着跑了好几天的那种跑。
当然,在他没有明确态度之前,两人关系还算不错,算得上勾肩搭背的好哥们。虽然,只有他把别人当做好哥们,杨培栋心里怎么想的,他是后来才知道的。
根据研究调查,有60%的人有双性恋倾向,当然一般人如果能喜欢异性,不会闲的没事找个同性麻烦自己。杨培栋不是,他属于那种极少数的,货真价实的同性恋。他只对男人感兴趣,对女人无感,这是他和张焱摊牌之前亲口说的。
张焱此刻心里冷汗频频,表面佯装不知道,长长的“啊”了一声。杨培栋不无遗憾的垂了下眼眸:“真是的,我还以为你会记我一辈子呢,”
张焱:“……”
杨培栋:“我叫杨培东,七年前追过你。”
张焱:“……”
我~靠靠靠靠靠靠靠……
这么多人呢,啊喂!
张焱感觉自己脸都绿了,杨培栋转过身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想起来了吗?”
这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张焱咧了咧嘴角:“呵……呵呵……真巧”,他干咳了一声,恢复了神态:“你也喜欢木雕?”
“嗯,被你带进坑的,当时品味不出来,后来觉得还挺有意思——唔,这个作品是你雕的?”
“那你真是太高看我了,我只帮了一点小忙,这是复刻品,展示条上都写着呢。”
张焱绕到展示条面前,上面详细的记述了作品的起源、意义和复刻过程,及参与人员,参与人员上指甲盖儿大小的字刻着“张焱”。
张焱看着这俩字那种自豪感又莫名其妙上来了,虽然指甲盖大小的字还刻了好几个别人的,相对而言这俩字并没有什么大的意义和区别,类似于群众演员和参与奖。但好歹也是第一回参与“神作”的制作过程,做一下白日梦还是情有可原的。
只是旁边的人有点膈应,杨培栋突然打扰了他的青天白日梦:“你现在在美术馆工作还是跟着刘国林老先生?”
“跟着刘国林老先生的师弟”,张焱压住不忿说,“也是一位很厉害的大师,就是性格低调,安于手工艺没有那么出名。”
“嗯……”杨培栋沉默了一会突然问,“你怎么不问我现在做什么?”
张焱:“……哦,那你现在做什么?”
杨培栋:“心理医生。”
张焱:“???”
他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你学的心理学?”
“嗯”,杨培栋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毕业后跟着师傅两年,去年刚刚出师。”
张焱意识到被人带着话题走了,想要点头微笑直接走人是不可能了。
“心理医生,唔,我不了解,不过在国内不好干吧?咱们国家这块儿还没发展起来。”
“嗯”,杨培栋说,“确实不好干,每天都能忙死,平均五分钟一个人,但是忙活大半年都不一定有成效。心理疾病本身治愈率极低,而且有的病人羞于齿口喜欢隐瞒情况,很多时候治疗一年都不一定有成效,甚至还会加重病情,危险的时候病人会出现自杀倾向,总之是走在钢筋铁索之上,颤颤巍巍的。”
张焱不尴不尬的“哦”了一声,他嘴里的花言巧语信手拈来,此时费劲了理智才压住了习惯瓢的嘴。
两个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空气突然变得安静,张焱在尴尬的氛围刚显露出端倪的时候,适时地开了口:“你逛吧,我去下后堂。”
杨培栋“哎”了一声,“东道主不尽下义务吗?这么多作品你不给我讲讲?”
张焱嘴角抖动了几下,“作品又不是我的,你不是挺有研究的吗?”
杨培栋彬彬有礼的笑了一下,“粗浅的见解怎么能和专业的相比?”
张焱感觉有点脑壳疼,他莫名有种偷情出轨的既视感,虽然他什么都没做,连精神都在轨道上。
杨培栋突然轻笑一声说:“看来我给你留下的心理阴影还挺大的,没想到你到现在还怕我。”
张焱干脆“嗯”了一声承认了,寒暄道:“有缘再见吧。”
杨培栋顺势塞给他一张名片,张焱看了一眼,除了高大上没看出别的来,遂揣在口袋里走了。
可惜,毁了一场好好的展览,张焱想。不过还好,展览一共举办七天,只是错过了首展而已——可是首展示最热闹的,会来很多大师呢。
七天以后,张焱一行回到了卫城,正好赶着过年放假,他们把王国维先生送回家以后,也各自散伙了。
张焱没有答应胡冰去接他,因为他们临回家之前还要绕到王国维家一圈,怕到时候互相找反而错过,还不如让他老老实实在家等着。
于是张焱回家的时候就看到了早早贴满窗花对联,打扫的干干净净的房子,一副准备随时走人的样子。
他也确实该着急了,张焱突然有点后悔没有说出那句让他可以先回家过年的话,到时候自己就直接从燕城赶到兹南西区也没什么。
“行李收拾好了吗?我们走吧,唔,我去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换一下,很多衣服都没来得及洗,等我一会”,张焱废话不多说,直接拉着行李箱越过胡冰进了卧室,打开行李箱和衣柜开始整理衣服。好在他的衣服都是习惯性叠好的,整理起来很方便。
胡冰倚在卧室门口看着他的脊背,“这时候你不应该给我一个强吻,然后难舍难分的滚床单吗?小别胜新婚啊,你这反应怎么这么冷淡?嗯……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张焱:“……”
为什么莫名有种被人戳中脊梁骨的感觉,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好吧,清白的比他手里的衣服都白。
张焱戏谑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胡冰:“……”
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后抱着的胳膊拆开,从背后抱着张焱,把自己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你要是敢对不起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张焱轻笑一声,“快收拾收拾走吧,我回来之前预定了火车票,再不走就赶不上车了。”
胡冰闻言,只得遗憾的从他背上揭下来。
直到上了火车胡冰才一脸坦然的说:“我跟我爸妈说今年带个朋友回家过年。”
张焱:“……”
你娘!
胡冰一脸无辜的解释:“我特意跟他们解释了,只是一个好哥们,非常好的哥们。”
这先斩后奏玩儿的,张焱心想。
张焱说:“下一站我要下车。”
胡冰抱着他的胳膊:“不行,现在跟他们直接出柜不现实你懂吧?需要慢慢磨,我早就开始计划准备了,时间可能比较久,不过30岁之前我一定拿下我爸妈。”
张焱:“……”
咱俩担心的好像不是一码事。
胡冰抱着他的胳膊开始解释他的计划,“我打算在他们面前失几次恋,做出一副要死不活恨不得天天自杀殉情的样子,然后开始透露自己对女人不感兴趣,然后……告诉他们我看上一个男的”,胡冰得意的挑挑眉,“怎么样?”
张焱无言,感觉人生真是充满了戏剧化。
胡冰虚心求教道:“你有什么见解没?快指点指点我。”
张焱若有所思的煽动几下睫毛,靠在椅背上摇了摇头。
胡冰这个计划铺垫的很是漫长,从18岁跨越到30岁,想想都觉得累。十三年历程,几乎相当于再活一倍的自己。可是回头一想,这几年过的飞速,即使偶尔回忆过去,也有种如在昨日的既视感,好似十几年时光又没有那么长。
张焱神态不变,从桌子底下扣住了胡冰的手,然后好似睡熟了似的慢慢靠在了他肩上,渐渐就真的睡熟了。他们好像从这简单的依靠中,找到了些许熨帖。在人群熙攘的绿皮火车里,两人周围树立起一道透明的高墙。
从燕城到兹南西区坐火车要八个小时,直到下车已是凌晨一点。坐了八个小时的硬座,张焱已经没有精力也没有体力反抗了,被胡冰一路遛狗似的牵回了家。
家人都已经睡着了,胡冰小心翼翼的开了门,看见客厅的桌子上盖着给他们准备的夜宵。胡冰换上拖鞋,然后进了卧室翻出一双备用拖鞋给他。
顾不上热饭,张焱随便填了两口就趴在了床上,他自从离开了酒吧进了工作室,每□□九晚五,最晚十点准时睡觉,生物钟有点扛不住突如其来的熬夜。
只可惜睡也睡不好,坐了八小时的火车,腿脚腰背都是僵硬的,又酸又疼。不知道是不是迷迷糊糊睡太久的缘故,身上有的地方伸不直,有的地方弯不动,整个一人形的木乃伊,感觉不同地方被绑满了绷带,关节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我的腰尾骨好像有点落枕”,张焱忍不住说,“腰弯不动了,现在只能趴着。”
胡冰把碗筷收拾好,擦了擦手进了卧室,见张焱果然直挺挺趴在床上,被子都没盖。
“是这儿吗?”胡冰把手附上说。
“嗯,应该是睡觉没注意,僵住了,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
胡冰只给他按揉着,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没法给自己脱衣服了?”
张焱:“……”
“哎哟,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又不是没脱过”。
“你的语气很欠揍,强龙不压地头蛇,懒得教训你。”
胡冰嘿嘿笑了几声,“大冬天的,你总不能穿着这么厚的衣服进被子”,这次的语气明显沉稳正经了很多,张焱听进去了,“过来我给你换睡衣,从现在开始,24小时贴身服务,我尊敬的……”,他凑近用气声说,“老婆大人。”
浮生偷得半日闲,赌书消得泼茶香。
张焱在贴身服务下慢慢睡了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十二点。
张焱看了看表,很想直接给脑门上来一板砖,直接睡到明天早上六点,权当这一天梦游去了。
第一天到别人家,就睡到了午饭点,也是没谁了,亲媳妇都没这种待遇。
胡冰没在卧室里,张焱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出去,这扇门后好像住了一群怪物似的。
半小时以后,胡冰悄悄推门进来,张焱偷偷摸摸睁开一条缝,见是他才放心的睁开眼睛。张焱一脸的心如死灰,胡冰则是一脸玩味的笑意,“放心,你的形象背景我都给你铺垫好了,只管放心出去就行”,胡冰攥拳,胳膊肘往下一拉,“刚把带!”
张焱:“滚你妈!——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就开始给我浪。”
“说脏话不是好孩子”,胡冰委屈道,“你怎么能骂你婆婆?”
张焱:“……”
gu903();他先是无语了一会,之后才想到胡冰妈妈的情况,胡冰跟他说过一次他离开之后家里的那场不大不小的火灾。但只说过一次,心态稍微成熟点的人都不会拿自己的悲情故事试图感染众人,得到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