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布不听他的鬼话,像是同意地点了点头,指了指他后边的焦丞说:“你回中国,那小蒲也回吗?我好久没见到他了,都快不认得了。”
小蒲?
焦丞已经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了,第一次以为听错了,或者是当地什么奇怪的叫法,现在听来应该也是中文名吧。
小蒲……好像没怎么听说过这个名字。
“老布,他不是小蒲,我男朋友,你可以叫他小焦?”
老布又冷“哼”一生,像是不屑于理他似的,晃了晃手,反手扔了一串钥匙过来,“小蒲,cruel。”
李飞惮回到焦丞身旁,没等他发问主动解释:“以前刚来这里,和跳舞朋友租了老布的房子,算是我们的房东吧,听说那房间是他太太以前跳舞用的,周阿姨去世之后就一直闲置了,他脾气犟别人高价买也不肯,久而久之就一直在哪里了。还有啊,他眼睛不好了,看不清人,你别介意。”
“小蒲是?”
李飞惮叹了口气:“算是一个…弟弟吧……我年轻那会他才十几岁,被硬逼着和我们一起跳,后来也就越来越熟悉了。”
“噢。”焦丞点了点头,第一次听说。
天色渐渐暗了,白天鹅们叫了两声不知道往哪里游去,他们也拐去了那个屋子。
这屋子比一路看到的年代都要久远一些,顶上缠绕着紫藤萝,一圈一圈,屋檐都快看不清晰,压在上面沉甸甸的感觉。
李飞惮指了指它们:“周阿姨喜欢紫藤萝,所以老布弄的,不过现在看,倒是长得有些不受控了。”
焦丞抬头看了几眼,一柳垂下来碰到了他的眼皮,有点凉,又有点痒痒的。
钥匙刚刚转动,突然听见极其微小的“踏踏”声,小到耳朵差点捕捉不到。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他疑惑地问。
“嗯?”李飞惮停下扭动钥匙的动作,“有吗?我什么都没听到。”
“是吗……”焦丞念叨着,还是觉得刚才听到了什么,正好这时外头不知哪里的养鸽人吹了一声绵长的哨音,几只信鸽扑腾扇着翅膀,“哗”得飞窜过去。
“听错吧,鸽子的叫声?”
“可能吧。”
屋子内设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上下两层,下层彩砖墙,深棕色的地板,满墙内嵌镜子,以及一台老旧的空调,其他也没什么了。
焦丞随便走动,地板一处吱呀地响,他踩了两下,响声愈大,想必是年代久松弛了。
“你看这里。”李飞惮向他招手。
彩墙一处颜色剥落了,看上去有炭烤的痕迹。
“之前我们在里面搞火锅吃,谁知道那锅不像国内那种,火突然蹭得老高,这块直接烧黑了,被老布知道恨不得打断我们的腿,后来他再也不允许我们在里头吃饭了,太惨了……”李飞惮摇头补充着。
他的表情甚是怀念,焦丞也忍不住在脑海里想象这样的片段,比如他们洗了一大桌的菜,比如去中超买了辣味火锅底料,比如锅盖飞了一片所有人手忙脚乱,又比如老布冒火万丈的表情……
应该都会很有趣。
刚想继续上楼去看看,倏然听见外头老布敲玻璃的声音,“开饭了,今天请你们吃顿饭。”
李飞惮拉了一把焦丞,“走吧,老布家的饭可好吃了。”
焦丞没想到来一趟还要叨扰人家,又是吃饭,又是留宿,面上总觉得不好意思,但老布和李飞惮看上去太好了,相互拍拍肩,真不像曾经的房东和房客。
关好门,正要走出去,楼梯那块倏然发出什么声音,焦丞顿了顿脚想看清,可外头的人又喊了一声,犹豫片刻,还是匆匆关上了门。
老布家布置意外中式,刚探进门,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有点像甜辣酱。
不一会一中年男子端着盘子围着围裙走了出来,随之而后的还有他的妻子。
“小飞!”男人一上来就搂住李飞惮,又拥抱了下焦丞。
“没想到你会这时候来,我爸跟我说时还以为他眼睛又看岔了呢,这位是你的伴侣?我听说了。”
男人说完又自我介绍:“我是这老家伙的儿子,叫我小布就好,这是我妻子,她中文非常好,是大学汉语老师,以前在中国留学很多年。”
这话显然是对着焦丞说的,听上去并不尴尬,整个一家子都要比他想象中更加热情。
小布给他们拉开凳子坐下,焦丞这才看清刚才闻到的东西是什么,饼酱,桌上除了几道西餐,麻婆豆腐、东坡肉,还有满满一大碗用料满满的烤冷面。
见他惊讶,大伙儿都笑起来。
李飞惮给他倒了两罐啤酒,“你不知道吧,小布就是做烤冷面的,现在英国好多家连锁店呢,昨天我们一路上就遇到过两家。”
“哈哈哈哈哈,别抬举了,我也是跟我妈妈学的,只不过她去世后我接手了,又正好当下遇到中味小吃流行,赶上了好时机。”
焦丞有些意外,烤冷面这东西在他们那儿自然常见,却没想到放到这儿变得如此稀奇。
“你尝尝看。”李飞惮催促:“这个味道很不一样,和早上吃的那酱可不同。”
焦丞咬了一口。
确实,酱汁不是普通在国内吃的那种,混杂着浓郁的咖喱味,愈发异域风情。
“好吃。”
老布爽朗大笑,“咕嘟咕嘟”灌了一大杯的啤酒,抹去嘴角的泡沫又倒了杯,神情满意极了。
李飞惮凑近耳旁小声道:“酱汁是周阿姨的独家配方,听说老布就是因为这才爱上周阿姨的,几十年来凡听见别人夸这烤冷面,他都开心得不行,我和老布熟就是因为烤冷面。”
听完,焦丞抬头又瞅了几眼老布,圆圆的啤酒肚,背带裤的宽松洗白牛仔布。
真是个有趣的老头。
第76章白天鹅(下)
晚饭风风火火结束,可能是大家都会些中文的缘故,焦丞没有任何不习惯,反倒觉得亲切,胃口也挺好。
老布家有个院子,和他妈妈的小庭院有点像,只不过七七八八的杂草和野花看起来也没什么人打理,郁郁葱葱冒了老高,倒也不觉得怪异。
厨房里小布夫妻不让焦丞干活,只压着李飞惮帮忙做些明早的三明治,焦丞洗完澡悠哉悠哉出门散步。
晚上的小道愈显狭窄,好在居民门前都自带路灯,影子晃晃,不会太难走。
这些路灯都是自家安的,各不相同,一路走过去,形状最奇怪的是红色马里奥,中途数了三盏不同大小的月亮灯,又在大理石吊灯前站了会,都不比老布家的紫藤萝灯差。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靠近湖边的这块,焦丞发现对面一长排小屋,应当是古董店之类的,比这头热闹些,映得湖光粼粼一片。
湖边的鹅叫也实着难听,老远就听见它们在闹,时不时伴随着扑腾水面的激灵声,焦丞纳闷这么晚天它们还这么有活力,却意外地发现湖边蹲了个人。
他的身影若影若现,衣摆在风里飘着,整个人背脊挺直,风吹过,中长的头发也随风飘动起来,稍乱些被他用手拢住轻拨一把。
真好看。
焦丞心里闪过这三个字,毫不犹豫的。
甚至还没有看清那人的全貌,却不需要任何的解释,仿佛一切都浑然天成。
尤其他的脖子。
都说跳舞的人脖子漂亮,像李飞惮和柳伯茂那样,可面前的人与他们相较又并不相似,就好像天生就该仰着脖子一样,真真像书里写的“天鹅颈”似的了。
焦丞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些,正好踩到几片树叶,沙沙作响。
面前的男人听闻,懒洋洋地扭过了头。
深邃干净的轮廓,很白,路灯若影若现的灯正好在他脸上扫下一片阴影,所有的一切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韵。
他眼角狭长微挑,蓝色的眼睛映着湖光,让人想起银耳莲子汤,想起揉碎的萤火,想起阿根廷乌斯怀亚火地群岛的灯塔。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这模样好像都对上了。
湖路未发育好的雏鹅继续挥动着翅膀四处争抢,叫声又响成一片。
“你好。”
那人张了张口,声音就流淌进了空气里。
“你喊我?”焦丞走近问。
男人点点头,随后继续背过身子往湖里撒了些什么,雏鹅抢得欢畅,过了好些许黑暗的尽头才有只天鹅悠悠哉哉地游过来,它昂着脖子,安静地吃了两口,也不叫唤,也不亲近。
那只落单的鹅子。
焦丞没有想到会遇到一个华人,况且这人的黄头发和蓝眼睛怎么看都不是亚洲人的标配。
“你是这儿的住户?”他开口问,眼睛盯着湖面上的天鹅,忍不住拨了拨水面,很凉。
“不是,来散散心而已。”
那人开口说着,随后起身将底部沾满草屑的运动大包提在右肩。焦丞跟着站起来,这人要比他高些许,目测和李飞惮差不多的个子,朦胧在夜色的五官,也看得出混血的味道。
“你是华人吗?”
他摇了摇头,“半个吧,我妈是英俄混血,我爸是中国人。”
说罢,这人不再停留,任由风拨弄着他齐肩的头发,不留声色地踏进了小道,他背对着拜拜手,应当是作别的意思。
焦丞觉得好笑,出来逛逛,遇到个陌生人,会说中文,还是个美人,这地方确实养人。
回屋时,李飞惮已经在阳台晾好了换洗的衣服,焦丞出去一趟被杂草间的虫子咬了一路,养得只能用满是英文的不知名药水抹一抹。
“你刚才出去了?”李飞惮从阳台探头问。
“嗯,去湖边走了走,还遇到一个会说中文的人。”
李飞惮晒完衣服仰倒在床上,凑近焦丞的脚给他呼了呼药水,闻起来有点薄荷的凉意,“运气这么好啊,这里晚上华人挺少的,住户里就老布一家会说中文。”
“是吗?”焦丞意外地顿了顿手,继续涂着药水,“你运气差。”
李飞惮傻笑几声,伸了个懒腰,侧躺着摸了会手机,刷到朋友圈说:“饶泠好像和祝一哲和好了。”
焦丞抬头:“终于和好了,那就好。”
“那……你什么时候和我和好如初啊。”男人转了个身子,挤到焦丞身旁,差点撞翻了他手里的药水。
焦丞觑了眼。
“那天要不是你们被蹲了,你都不那么早理我呢。”李飞惮说。
“同理,要不是那天发生那事,你不也不会跟我道歉,冷战玩得挺溜的。”
李飞惮探头:“又想吵架了?”
焦丞实在受不了他腻歪歪地贴着,语气还意外傻气,没好气地推了把,“别作了,没人跟你撂狠话。”
两人埋汰几句,笑归笑,说归说,但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的矛盾并没有真正解决过,只是用平常的处理态度来冷却对面罢了。
当然,焦丞并不反感来这儿一趟,他早就想窥探男人记忆的一隅,到头来还是对方迁就地拉开了一个口子。
再晚了一些,外头有鹅在叫。
“你睡得着吗?”
焦丞听见黑暗中男人的话,颠了个身子,两人正好面面相觑,对方瞪着眼睛毫无睡意,拨了拨男人的头发。
“睡不着,早上睡多了,时差也没倒过来。”
说着,李飞惮毅然起身,连忙扒拉出他们行李里的衣服扔在床上,随后拉起焦丞的两条腿往窗外拉。
焦丞被吓了一跳,惊道:“你干嘛!”
“走,吃饭前没仔细带你看那间屋子,现在去,二楼的房间可以闻到紫藤萝的香气。”男人说得兴奋,焦丞被拉得害臊倒也并不想拒绝,起身换了身外衣两人便出发了。
凌晨比方才更安静,沿途的路灯熄灭,只能用手机电筒照着,李飞惮掏钥匙开门,突然顿了顿,“今天我走之前是不是太急,没锁?”
“我没注意,进去看看有没有缺东西。”
“不是,”李飞惮皱眉,“我没锁门,但现在锁了。”
说罢,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
焦丞突然出声:“你别吓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骗你的,逗你玩呢。”李飞惮赶紧开了锁,开了灯就拉着焦丞进去,焦丞刚被吓着了,正埋汰着男人幼稚的玩笑,李飞惮却有些走神地看了眼门锁,讪讪地将钥匙塞进衣兜。”
二楼时候一间房,是休息室,墙纸是淡色的花纹,边角有点翻卷了,其余的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还有两个空花盆。
焦丞果然闻到了紫藤萝花的香气,很明显。
“挺香的。”
“这样更香。”李飞惮推开了两扇木窗,发出“吱呀”的声音,连带着窗口飘进来几柳紫藤萝进来。
焦丞凑近了些,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湖边,看见他们来时的那条湖,只不过现在静悄悄的,没什么光景罢了。
“我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这里。”李飞惮突然出声说。
“你刚来那会?”
男人摇了摇头,“不是,是很后来了,算是在认识你之前的那一两年的时间里吧,经常独自往这里跑,很安静,适合一个人思考。”
焦丞一愣,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刘维丝说过的话,这段时间应该算是李飞惮荒诞的时期吧。
他轻轻开口问:“是发生了什么吗?”
李飞惮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焦丞,许久都没有开口,他搬了张凳子坐下,双手撑在窗沿上吹风,额头的碎发随风飘散,焦丞没忍住,伸手帮他一缕一缕地拨好。
“和自己较劲吧。”
“所以交了很多女朋友?”
“嗯。”
李飞惮好像对他知道这件事情并不意外,反而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焦丞安静了一会,没吱声,他也看了会外头的夜色,什么都看不清晰,张口喃喃道:“可以跟我说说看吗,是为什么。”
“不知道怎么说,你肯定会觉得我弱智。”
焦丞听笑了,苦大仇深的事好像被他这么一说有点掉档次,实在想来好笑,“不会的。”
李飞惮认真地突然扭头,“可以,不过在此之前想带你见一个人。”
“嗯?”焦丞有些懵地扭头,“一个人?”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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