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的歌声又出现了。
又?
“465,465,醒醒,醒醒。”
悟醒尘睁开眼睛。又是677惊慌失措的脸。
又?
“有人死了。”
又是这一句。
悟醒尘揉着太阳穴,低着头。
“你看!”
”你看……“
他和677异口同声。
“就在你边上!”
“就在你边上……”
677顿住。悟醒尘抬起眼睛看着他,率先说出来:“你昨晚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吗……”
率先?
677舔了舔嘴唇,指向邻床的男人遗体,说:“他是那群被关在监牢里的人之一。”
悟醒尘看着男人的尸体,男人闭着眼睛,四肢摊开,躺在狭窄的行军床上,身上穿着黑色背心,黑色裤子,脚上一双黑色靴子,面容安详且平静。他的额头上有一枚瞳孔呈火焰状的眼睛。
五米外的地方,一台摄像机的黑色镜头静静注视着他。
677拍了下悟醒尘,急切地说道:“465,别走神了,嘿,来不及了。”
他往悟醒尘身后觑了眼,悟醒尘也想回头看看,却被677抓住胳膊摇晃起了身子,只得看着他,听他说话:“听我说,这里是我拍下来的所有证据,你必须在被他们发现之前离开这里!”
677往悟醒尘手里塞了包水果软糖。
“他们?”悟醒尘推测道,“人类永远的敌人,外、星、人?”
677逼近他,悟醒尘下意识往后仰去,手撑着床,瞅着神色凝重的677,不禁被他眼里的紧迫感所传染,屏住了呼吸。677道:“不,他们是高层的人,是联盟执政党的代表,所有不希望战争营地的秘密曝光的人。”
“战争营地的秘密?”
“他们审查文化,监控语言,过滤文字,把一个又一个词拉上审判庭,在乐曲,电影得到流通许可之前,他们用战争营地的人做活体实验,让他们听一些考古发掘出来的歌,看那些考古挖掘出来的电影,监控人们的身体状况报告,一旦一些音节,一些剧情让人的肾上腺素分泌过旺,让人的大脑皮层活跃过度,让人质疑概念,他们就审判这些音节,这些情节。所有文化,语言和电影都已经灭绝了,465,文化只剩下博物馆里的标签,文化只剩下通知,语言只剩下冗长,繁琐的礼仪,文字只是构成概念的图案,电影只剩下滤镜,观众再也不去电影院了,他们想看什么样的故事,自己最清楚,那就自己来编写,只要套上合适的滤镜,人人都能成为大导演。
“465,你必须把这件事公诸于众,尽管人们可能并不在意,尽管人们只想自己导演自己想看的剧情,尽管创作者对人们来说已经不值一提,但是你要带着这些证据出去,告诉人们……”
677沉默了,悟醒尘的手在发抖,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问:“告诉他们什么?”
677垂下头,握紧了悟醒尘的双手:“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
“他妈的马丁·斯科塞斯最好的作品是他妈的《雨果》!”
悟醒尘点了点头,记下了,突然想到:“为什么是我?那你呢?”
677不耐烦地把他拉了起来,骂骂咧咧地推搡着他往门口去:“你的问题真的很多!还不是因为你是这部电影的主角!”
眼看两人快到门口了,悟醒尘一看677,缓缓举起手里的水果软糖,说:“可是……这只是包水果软糖啊……”
677推了悟醒尘一把,悟醒尘往前一冲,后脑勺又一次一痛。
又一次?
这是第几次了?
第三次了吗?
别唱了,别再唱什么露西亚了……露西亚到底是谁?
677是不是要说话了?
果不其然,677的声音钻了进来:“465,醒醒!”
“有人死了?”悟醒尘闭着眼睛坐起身,说道。他揉着后脑勺,盘算着,后脑勺的疼痛非常真实,他很可能是被人袭击了,帐篷里除了他就只有那个男人和677,显然袭击他的人就在这两人之中。
悟醒尘睁开眼睛,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677,去查看邻床的男人。男人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心跳。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或许是中毒死了,或许是突发急病。不过男人确实死了。
那么……
悟醒尘扭头看677,677已经从行军床边走开了,他走到了三脚架后,一手扶着摄像机,弯着腰,脸贴在取景镜头前。他说道:“465,人类已经灭亡了。”
悟醒尘说:“你指的是物理层面还是精神层面?”
677笑出了声音,又说:“你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吗?”
“那你呢?”
“我已经去确认过啦,现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你,还有这具尸体。”
悟醒尘说:“不,应该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看着677,朝他走过去:“谁教会你‘我’这个字的?他也灭亡了吗?”
677抬起头,说:“很好,你成啦,你已经从一个演员过度成真正的演员,你办到了,你现在完全进入一个侦探的身份了,彻底入戏了,观众们会为你欢呼的,你开始思考,开始抗争,开始分析你接受到的信息。”
他理出得意的神色:“我是不是一个很会说戏的导演?”
他又问悟醒尘:“那么,你现在要走出这顶帐篷了吗?”
悟醒尘无奈地说:“我一直都想出去啊……”
他往帐篷入口走去,手已经摸到了门帘,可有人先从外面掀开了门帘,走了进来,走到了他面前。门外的光被这个人带了进来,一切都很白,近乎炫目。进来的人一身白衣。
这白衣人瞅着悟醒尘,问道:“你们干什么呢?”
悟醒尘转过头,一把抓住了站在他身后的677扬起的右手。677的右手捏着一把手枪的枪管,手枪的枪托被举得高高的。
677哈哈大笑:“好吧,看来你暂时是走不出去了。”
他抽出了手,把手枪塞进裤腰里,又回到了摄像机后头。悟醒尘瞥了眼从外头进来的白衣人,只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只一眼他就小腿发软,往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一张行军床上。悟醒尘捂住了脸,轻声说:“你……你是白方的人……”
677说:“现在搭配悬疑的音乐,镜头对着男主角,慢慢推进,慢慢放大观众的猜疑。”
悟醒尘抱着脑袋,只一眼他就确认了,进来的人是如意斋。他想见他,但他已经做好了再也见不到他的心理准备了,但他不想在战争营地见到他,他在这儿杀了人,这个地方会成为他的梦魇,他会永远被死于他手下的亡魂困住,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悟醒尘了,他们的关系还能继续下去吗?他们……
677说:“465,剧本不需要这么多心理活动,你适可而止,差不多就行了啊。”
677又说:“现在,镜头对准神秘的白衣男子,仰视视角,体现男主角的卑微心理。”
悟醒尘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们见过了吧?”
如意斋叹了口气,和悟醒尘说:“你跟我来。”
悟醒尘还是不敢看他,不敢放下捂住脸,捂住眼睛的手,他摇着头说:“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看到尸体,内心也已经毫无波动了,或许我天生就是这样,人天生就是这样,见了太多死亡之后对死亡便无动于衷,有些事情习惯之后就会变得冷漠,冷酷,我彻底无药可救了。”
677说:“现在镜头拉长,广角镜,人被周围的景物挤压,人变得越来越小,帐篷好像无限大,人成了两个点,灯光组注意,慢慢遮住光源,营造时阴时晴的光线变化。”
677说:“人逐渐成为黑暗中的两个点。”
“镜头拉出了帐篷,往上飞,俯瞰视角,但是是倾斜的。”
如意斋说:“像《飞向太空》里一样?”
677说:“像《飞向太空》里一样,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好像镜头系在一颗气球上,平原上的雪白的帐篷。”
如意斋问:“帐篷像老彼得·勃鲁盖尔的像《雪中的猎人》里尖尖的雪堆一样。”
677说:“像老彼得·勃鲁盖尔的《雪中的猎人》里出现的尖尖的雪堆一样。”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应承,互相附和。677又说:“那么,这一集就到这儿了,卡!”
悟醒尘忍不住放下手,看着他们质问:“这不是电影吗?”
第48章4.1.5
“饱和度很低的绿色调为主的画面里,两个穿白衣服的人正在检查一具躺在绿色行军床床铺上的,穿黑衣服的男性尸体。所有行军床都是绿色的,有三张行军床上放着三顶绿色头盔,床铺上散落着一些尘土。储物柜也是绿色的,地面呈暗黄绿色,白帆布帐篷也必须沾染上这一色调,使得画面呈现出一种混度模糊的灰暗基调,此处可参考大卫·芬奇。光源集中在人物的白衣装上,白色近乎刺眼,与背景配色形成强烈反差,营造一种格格不入的怪异感,画幅比例调整为4比3。”
“《如意斋》第四场第一幕第一次,开始!”
悟醒尘看了眼677,问道:“你今天早上在这里发现的这具遗体吗?”
677喊道:“卡卡卡,不要看我,当我不存在,我不应该出现在镜头里了,我只适合战争片,惊悚片,可现在上演起了爱情电影,4比3的画幅里的爱情只能属于两个人。”
“那么,《如意斋》第四场第一幕第二次,开始!”
悟醒尘轻声和如意斋说:“不好意思,他有些疯疯癫癫的。”
如意斋眼皮也没抬一下,说:“我看是这个作者有些疯疯癫癫。”
悟醒尘低着头,抓了抓裤缝,说:“昨晚监牢里一共有五个人。”他的手放在了男尸的眼皮上方。
677说道:“紧张的音乐。”
悟醒尘一瞥他,677说:“你就把我当成字幕嘛,就像这样。”
677在空中比划着,像在画“[”和“]”,悟醒尘摇了摇头,伸手搓开了男尸的眼皮,他不由倒抽了一口气。男人的眼眶里空空如也。他的眼珠不见了。
[悟醒尘抽了一口气]
[戏剧化的音乐]
悟醒尘说:“怎么会这样……”他的手颤抖着垂了下来,“他死了,他的眼睛不见了?被人挖走了?是杀他的人吗?连他的遗体都不放过……这也太残忍了。”
如意斋弯下腰,拉起男尸的一条胳膊搭在肩上,示意悟醒尘和他一块儿把男尸架起来。悟醒尘点了点头,两人合力架起男尸往帐篷外走。
出了帐篷,悟醒尘想往边上的空地去,如意斋喊住他,冲那顶单人帐篷努了努下巴。
悟醒尘道:“不是要埋葬他吗?”
如意斋笑了:“这位先生在天有灵,要是知道自己的遗体能帮上我们一个大忙,一定会很开心的。”
悟醒尘不解:“帮一个大忙?”
但他还是跟着如意斋,架着那尸体进了那单人帐篷。单人帐篷里,原先坐在椅子上的无头少尉被移到了行军床上。如意斋和悟醒尘比了个眼色:“把他放到椅子上。”
“他”当然指的是他们架着的那具尸体。悟醒尘照做了。
[旁白:当时我完全不知道他要用这具尸体做什么,我感到迷惑。不,我是被他的笑容迷惑了。我总是这样。]
悟醒尘咳了声,耳朵红了,低下头,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偷偷打量如意斋。如意斋从袖子里摸出两捆绳子,扔了一捆给悟醒尘,指示说:“把他的脚绑在椅腿上。”
他则拿着另外一捆,把男尸的双手绑在了椅子两边,又指示悟醒尘:“你扶着他的下巴,人站到椅子这边去。”
悟醒尘用绳索绑好了男人的腿,抬头一看如意斋,问道:“你打算干什么?”
如意斋问:“还是你想开枪?”
“开枪?”悟醒尘的声音高了,有些哆嗦。
[旁白:我在想的是我们或许该叙叙旧,而不是在这儿讨论如何对着一具死尸开枪,来测试血迹喷溅效果。]
悟醒尘一个激灵:“血迹喷溅效果??”
[旁白:后来我才知道,677本来是要去帐篷里搬尸体来这儿做实验的,但是他看到还在熟睡的我,忽然被一种致敬的冲动所制服,他告诉我,他想知道人是否最终都会臣服于死亡,他人的死亡是会带来相当的安全感还是更大的恐慌。]
如意斋说:“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个少尉是自杀还是他杀?我们只需要三个人就能完成这项测试了,放心,监牢里还有四个人可以给我们做实验,也就是说,会有两个人能活下来的,会有人活下来的。”
悟醒尘站起来,抓着头发说:“你的意思是为了查明这个人是自杀还是他杀,你,你要朝这具尸体开枪?”
“对啊,先实验他是不是自杀,你扶着他的脑袋,把那把散弹枪竖在他的腿中间,我扣扳机,比对血液喷溅形状。”如意斋想到了什么,在袖子里摸了摸,找了找,抓出一卷胶带,一块透明挡板。
悟醒尘没有动,摇着头打起了结巴:“这,这……这……你……你可以用一只装满水的气球啊!”
如意斋用胶带把透明挡板贴在了椅子后头的帐篷上,说:“你干吗污蔑别人脑子里都是水?他知道了会开心吗?”
“这是提出合理建议!”
“你这是不合理的偏见。”
“你……你这是虐待战俘。”悟醒尘着急地说,试图阻拦他去拿枪,如意斋推开了他,拿起靠在床边的散弹枪,走回男人面前,把枪放在他腿间,把男人的下巴往下掰了掰,让他张嘴含住了枪口。悟醒尘在旁看了干着急,劝是劝不下来了,他一把抓住了如意斋的手腕。如意斋的手指已经摸到了扳机。悟醒尘看看脸色惨白的男尸,看看如意斋,嘴巴张开了才要说什么,砰一声枪响,男人的脑袋在他脸旁炸开,溅了他满头满脸的血。他一动不动,嘴巴还张着,眼睛还瞪着,嘴唇上沾到了些脑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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