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小的阿婆像是跟李娟芬记忆中的妈妈重叠在了一眼,每一道皱纹都残留着岁月的痕迹,让李娟芬看得很心疼。
非典时期的医院进门要先量体温,医护人员穿着防护服,繁琐的流程让人觉得心里很异样。
万幸阿婆没有发烧,不然就要去发热门诊,或许还要直接隔离了。
是汪燕燕爸爸亲自坐诊的,抽血化验了,不是肠胃毛病,建议先住院做个全面检查。
然后,他特意把其他人都支开,只留了下李娟芬。汪燕燕爸爸说,结合视力模糊、头痛呕吐这些症状,明天要做个核磁共振,他会去找最好的神经外科大夫。
“可能要点心理准备。”燕燕爸爸难受地说。
李娟芬眼睛一下子红了,问道,“是脑子里的毛病吗?”
“先做检查再能确定。”
李娟芬嗯了一声,然后沉默下去,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泪水沾湿了她长长的睫毛,李娟芬等心情平复下来,才敢去找阿婆他们,她站在医院大厅里看着三个人的背影一时间没忍心去打扰。
时野不知从哪儿找出一块手帕,正在给阿婆叠小老鼠,他折了折卷了卷,从两头拉出了老鼠尾巴和脑袋。
他用小老鼠去咬柳清川的鼻子,把阿婆逗笑了。这个小老鼠是小时候阿婆教时野叠的,他不开心的时候,阿婆就会让小老鼠咬他,直到咬得他咯咯笑起来。
办完住院手续,阿婆在病房里安顿了下来,她很乖一个字都没问。
时野和柳清川都注意到他们在神经外科的楼层,但都默契得没说什么没问什么。
病房里充斥着消毒药水的味道,汪燕燕爸爸特意给找了个两人间,隔壁病床因为脑瘤刚刚做完开颅手术,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
时野默默跟在李娟芬身后去打热水,他看着李娟芬的背影忍不住问道,“阿姨,燕燕爸爸刚才说什么了?”
李娟芬的手颤抖了下,一不留神就被开水溅到了。
“小野,等明天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好不好?”李娟芬手掌虎口处红了一块。
时野嗯了一声,又去检查李娟芬的手,还好不严重。
开水房窗户开了一条缝,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偷偷溜进来,李娟芬看着时野忍不住抱了他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抱这个小伙子,开始李娟芬心里对时野满是防备,现在却只剩下心疼。
“阿姨,谢谢你。”时野在李娟芬耳边轻轻说。
“今晚跟小川回家住吧,我来陪床。”李娟芬拍着时野的背温柔地安慰他,其实她连儿子都很久没这样抱过了。
“谢谢阿姨。”时野又说。
柳清川轻轻地关上病房门,李娟芬在里面陪着阿婆睡着。深夜的住院楼冷清得让人很无助,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像是两人没着落的心。
护士站里站在一男一女两个人,其中那个男护士盯着柳清川走远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似乎是认识。
“回家吗?”柳清川搂住时野。
时野一直沉默着,隔了好久才摇摇头。于是柳清川陪他在医院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在灯火通明的手术室门口找到了座位。
医院是生老病死的地方,人世间百态尽显,太过真实,真实得令人致郁又难受。
手术室大门紧闭着,有人难受得红了眼眶,有人紧张得一言不发,也有人满不在乎地聊着天。
时野和柳清川一言不发地在冰冷的椅子上坐下了。
此刻,连柳清川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是搂紧时野的肩膀,温柔地说,“睡会儿好不好?我陪你。”
时野嗯了一声,把头缓缓靠在柳清川肩膀上,熟悉的气味让他安心了不少。但好像还是不够,于是时野握紧了柳清川的手,两个人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用尽了力气。
柳清川用下巴蹭了蹭时野短短的头发,替他摘下了眼镜,就这样紧紧搂着他,看着时野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
手术室门口突然来来往往很多人,这里有人生有人死,有重聚也有离别,柳清川睁着眼睛一直没睡着,直到身边坐下一个人。
那人还带来了一条毯子。
“小川哥,没想到真的是你。”刚才那个男护士是陈虔,卫校跟医院定点合作,特殊时期人员紧张把这些学生都借来了。
柳清川看了他一眼,一下子没认出来。
于是陈虔摘下口罩露出清秀的面容,他眉眼弯弯地说,“我认出你了,我还记得你眼角的痣。”
柳清川说了声“谢谢”,替时野盖上毛毯,陈虔也帮着掖掖好。
“小川哥,我现在在上卫校。”陈虔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职校,“不过现在男护士挺少的,前景应该不错。”
时野像是睡得不舒服,又往柳清川肩窝里蹭了蹭,贴着他的脖子。
陈虔都看在眼里,他低头笑了下,然后释然地说,“小川哥,那时你说还没遇到喜欢的人,现在是遇到了吗?”
柳清川点了下头,然后说,“那件事情很抱歉,害你了。”
“不是的,你别这么说。”陈虔很认真地看着柳清川的侧脸,他感觉自己依旧很心动,只不过这已经是他爱过且求而不得的人。
“是我害你了,我那天喝了点酒有点冲动了。”
后来柳清川家里发生的事情陈虔都知道了,相比于自己,他对柳清川的遭遇更加心痛,毕竟这个他爱的少年本该是学业有成、家庭美满、前途无量的。
那天他守着柳清川房间门口是想再表白一次试试的,少年人的爱慕看在成年人眼中原形毕露,柳军说柳清川马上要出国了,为什么陈虔不给自己留一点回忆?
可是他不知道柳清川父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原本只该属于自己的那张照片,传遍了校园里每一个人。
其实,他和柳清川之间哪里存在谁害了谁,不过都是成年人计划的受害者。
只不过最后机关算尽,柳军自己锒铛入狱。
陈虔贪恋地看着柳清川,就像他曾经在教室、在操场、在校园的每个角落偷偷地看着他。
但陈虔想自己也并不是一无所有,他有过一个带着点酒味单方面的吻,即使这个吻最后害了他们。
“你们是同学吗?”陈虔试图打破沉默。
柳清川动了动胳膊让时野睡得舒服些,说,“是的,也是隔壁邻居。”
“真好。”陈虔眼神里是真的羡慕,“小川哥你还记得那时候我问你,你没有喜欢过男生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同性恋?像我的话,知道自己喜欢你,所以我是同性恋。”
“你回答我,你在等那个人。”陈虔无奈地笑了下说,“我有很卑鄙地祈祷,那个人永远不要出现。但现在他出现了,我觉得挺好的,真的。”
“祝你们幸福,小川哥。”
柳清川看着身边这个清秀的少年,陈虔一直很好,柳清川知道。
他对于喜欢男生这件事情,坦荡又磊落,即使之后面对流言蜚语也只是默默承受着,现在还会反过来安慰柳清川,告诉他上卫校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很喜欢。
“你也一定会幸福的。”这是柳清川唯一能对陈虔说的。
“借你吉言哦。”陈虔笑起来很好看,甜甜的,他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等下病人找我。对了小川哥住院的是你?”
柳清川说,“奶奶。”
陈虔哦了一声,站在柳清川面前说,“好人有好报,一定会没事的。”
他又蹲下/身打量了一眼熟睡的时野说,“长得很帅!小川哥跟你很配。”
此刻手术室门前已经空无一人,陈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柳清川低头看着时野,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眼角的伤疤,然后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时野却睁开眼睛说,“第二次了,你又偷偷亲我。”
第四十八章
柳清川被当场抓包,赖也赖不掉,他摸了摸时野头发说,“什么时候醒的?”
“从你跟老相好开始聊天就醒了。”时野逗柳清川,他本来就睡性轻,医院这种地方又睡不好,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直到听到一个很清朗的声音叫“小川哥”。
时野暗暗在心里想,其实柳清川也是蛮蠢的,每次都以为自己睡熟了。
柳清川无奈地笑了下。
“其实除夕那晚,我也醒着。我知道你亲我了,还说了新年快乐。”时野把眼镜戴上,想把柳清川看清楚一点,又笑他,“这么大个人,做事总是偷偷摸摸。”
两个人的手在毯子下面紧紧牵着,时野觉得,此时此刻好像已经不用去追问为什么亲自己,答案早就在彼此心里了。
柳清川专注地看着他,轻笑了下说,“我们阿野总是藏了这么多秘密。”
“谁让你有这么多秘密?”
“是我不好。”柳清川又笑了。
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只留了一排昏暗的灯,时野突然摘下柳清川的眼睛,戳了下他眼角的小痣说,“你看这么久了,人家连你这颗痣都念念不忘。”
“吃醋了?”柳清川抓住了时野的手。
“醋现在这么贵,吃不起。”时野也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刚才我想睁开眼偷偷看下的,听声音就长得挺好看的。”
柳清川失笑,“人就在楼上,你上去看。”
他又说,“没我们阿野帅。”
时野切了一声,刚才的对话他大概听明白了,也不是什么老相好,只是戴涛表弟的单相思,那个吻十有八九也是柳军下的套。
两人彼此看着,突然之间一阵悲痛的哭声打破了整个楼道的宁静,手术室门前涌上了一堆人,一个年轻人浑身是血地被推进手术室。
随着移门关闭、红灯亮起,一个中年妇女猛地跪倒在地痛哭着,她磕着头,像是在祈求上苍的怜悯。
他们说是才上大学的孩子遭遇了车祸,卡车从身上碾过。
时野身上一阵寒意,惨白的墙壁、紧闭的大门,这样赤裸裸地直面生死让他觉得害怕。
柳清川像是感觉到了他微微的颤抖,重新摊开毯子包裹住了时野,又紧紧地抱住他。
于是,在病人家属痛苦的哭声中,时野看着柳清川问道,“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柳清川说,“喜欢,很喜欢。但你本来是喜欢女生的。”
“你都说了是本来。”时野被哭声吵得头嗡嗡作响,他盯着柳清川说,“我不知道什么男生女生,同性恋不同性恋,我只是喜欢你。妈妈走的时候,我有爸爸和阿婆陪着;爸爸走的时候,我有阿婆在。”
“柳清川,现在我有点害怕,我怕这次只有我一个人。”
“不会的,阿野。”柳清川看着他说。
手术室前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最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时野闭了下眼睛,睁开时眼神很坚定,他说,“我很自私的,我就是赖上你了。我不想一个人面对生离死别。”
然后他自嘲地笑了下说,“好像比起在墓地表白,医院稍微好上那么一点,是吧?”
柳清川只叫了他一声“阿野”,就深深地把他搂进怀里,周遭那些哭泣与哀伤似乎都离他们远去,只有两颗年轻的心脏跳动在一起。
像是出海的船舶回到港湾,风雨再大也不会害怕。
时野紧紧地抱着柳清川,不肯松手,贪恋着春光和暖阳,还有全世界的温柔与善良。他蹭了蹭柳清川的脸说,“不过我有个要求。”
“你说?”
“你先别答应我,我们现在还不是男朋友和男朋友的关系。”时野吊着柳清川胃口。
“哦。”
“如果明天是坏消息的话,我们再正式确认关系。”
“不会的,会是好消息。”柳清川安抚似地摸着他的后颈。
时野藏起眼底深处的担忧,假装轻松地说,“那如果是好消息,我就继续吊着你玩暧昧。”
“好。”柳清川一口答应。
此时手术室门口再没有哭声,亲人们低垂着头等待命运的判决书,世事无常,生命的脆弱在这里被无限放大。大门依旧紧闭着,时野和柳清川不忍心看到结局,起身去了其他地方。
经过黑漆漆的楼道间时,时野轻推了柳清川一把,把他堵在了门后。
窗外是一弯小月牙,月光朦朦胧胧地照进来,微风轻吹着,柳清川笑了下说,“要干嘛?”
“不干嘛。”时野说归说,却伸手摘下来自己的眼镜。
柳清川靠在门后,伸手扶了下时野的腰说,“傅豪说野哥摘了眼镜就是要打架。”
“也不全是。”
“哦?”柳清川眯起眼,搂紧时野的腰把他带进怀里。
时野又摘下柳清川的眼镜说,“野哥就单纯觉得,戴着眼镜亲亲不方便。”
两个人彼此看着,少年们的眼睛里承载着整个银河,所有心中的秘密都化作璀璨星河,熠熠生辉。
彼此的眼神像是春天的清泉和秋日的原野,时野试探着慢慢靠近柳清川,交错的呼吸青涩而安静,像是月亮挂在天上,静静地等着天狗来咬那么一口。
时野笨拙地亲了一口就想逃,却被柳清川按住后颈,两个人额头互抵着,鼻尖亲昵地磨蹭着。
柳清川试探着含住时野的嘴唇,像是在品尝酸酸甜甜的青苹果,这个吻让彼此的呼吸都急促起来,时野下意识地抓住柳清川的肩膀。
“阿野,就这样一直暧昧着吧。”柳清川撤了出来,温柔地舔了下时野嘴唇的小泡泡,“阿婆会没事的,你不会孤单一个人的。”
时野嗯了一声,主动去吻柳清川,两个人都沉沦在这个吻里,直到柳清川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汪燕燕。
燕燕从爸爸那边知道了消息,和傅豪两个人一直没睡着,终于忍不住给柳清川打了个电话。
“明天做了检查才知道结果。”柳清川告诉燕燕。
“小野哥还好吗?”汪燕燕关心地问,“你们别太担心,阿婆肯定没事的。”
“是啊川哥,绝对没事的。”傅豪也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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