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行一步,却是顿住,这便挑了一丝笑来,转身往那雪松上走。
其时晚风摇曳,幽草微芒。溪谷沉入无边暗默,唯一捧不冻的水色清凌凌漾开,似是投映着高茂树影也匿不住的一撇寒光。
“师父还在乘凉啊。”席墨亲亲热热挨着江潭坐下,脑袋顺势往人肩上一攮,着意深吸一气,“什么味道,好香。”
“红薯。”江潭咽下口中柔腻,淡声相应。
“……我不在,师父就天天吃这个?”席墨讶然道,“让我抱抱,是不是瘦了。”
说着伸了手去,拢着江潭的腰围了一圈,“奇怪,怎么个子长了,腰还是这么……不盈一握啊。”
江潭默不作声任他抱着,又将手中红薯咬了一口。
“师父,你故意馋我。”说着就黏唧唧蹭了上去,“我也要吃。”
他几是对着人的嘴堵了过去,探到腮畔时却下意识咬住了舌尖。
说好了,不要急,不能急。
人吓跑就真没招了。
于是转凑到江潭耳边,悄悄话般吹气道,“师父,真的饿啦,分我一口好不好?”
江潭摸了摸多灾多难的耳朵,“小炉里,自己拿。”
席墨噘了一嘴,“哦。”
他扒拉着江潭,勉强支起一条腿,却一不留心打了滑,整个人往右摔去,恰好砸进江潭怀中。
再一伸手,心安理得抓过江潭右腕,憋出一副苦兮兮的样子来,“饿得走不动了,就吃这个吧。”
江潭试图抽出被他压在身下的左臂,动了一动,倏而发觉小徒弟在抖。
极轻微的,却如痛入骨髓般,遏制不住的颤抖。
尤其扣在自己腕上那只手,指尖都颠得碎密。他先前只当这孩子是在用力,这下总觉骨肉之间并无压迫,不过虚扣而已。
这便似有所悟道,“伤在何处。”
“……伤及肺腑,无法可治。”席墨将脸贴上他手背,猫儿般蹭了一蹭,“天天像是被火烤着,难受得很。师父冰冰凉凉的,抱着倒是消解不少。”
江潭顿了一顿,“药用完了?”
原来那药还是万金油么。这么想着,席墨仍乖乖道,“没有,还剩了大半瓶。”
江潭就道,“起来,我看看伤势。”
席墨愣了一瞬,转而笑出声来。
“师父,没有用的。”他长睫蔌蔌,眼中汪着一波春水,“我鬼迷心窍,病入膏肓。纵是取了传说里生死肉骨的月中骞树来,也无甚用处了。”
少年声音清润,只那上好的羊脂玉般,纯净里沁着絮似的莹腻。
“要是痛的时候,师父能许我这么靠上一靠,可不知比药管用多少倍啦。”
江潭终于将左手抽出来,闻言就知他应无大碍,概是在外头受了委屈,无处诉说,又犯浑了。
便去摸人脑袋。几要挨上发丝儿的时候,腕子就被挡在眉前。
“师父,以后不能随便摸了。”席墨抑抑道,“徒儿已经长大了。”
江潭颔首。想这一点上,他仍与雪狐一样,到一定时候,就不兴自己碰了。
席墨却倏然放了手。
“说笑的,我可是师父亲手带大的徒弟,想怎么摸,自然都随师父心意。”
这孩子一双黑眼睁得亮又圆,一动不动躺在他腿上,任人鱼肉的乖模样。
江潭无语半晌,“好了,起来。”
“起不来啦。我这一天,水米未进,又几处奔波,现在晕得很。”席墨腆着脸道,“师父若不嫌弃,就顺手喂喂我吧。”
江潭只道,“你吃不惯的。”
“哪里吃不惯,当初师父烤的红薯,我最是喜欢。”席墨振然有声,“昨夜西堂炊金馔玉,我念着的,却是师父那碗白粥。”
江潭点了头,“好,我去熬粥。”
席墨哪能让人起来,一翻身,泼皮驴似的沉沉趴在江潭膝上。只觉牙根发痒,恨不能抓着人咬上一口。
想着就把过江潭手腕,忿忿啃了一嘴红薯。只嚼了两下,眼里即有泪花将溢,“凉成这样了,师父怎么还吃得下去。”
“这是冻过的,易于保存。”江潭泰然道,“炉里有热的,随意取用。”
“……师父,你过得也太惨了吧。”
席墨当即失了折腾的心思,弹起来就往庖屋跑:算了算了,先把人喂饱再说。
江潭那红薯被顺手投了灶膛,正要跟着过去,又想起这孩子昨日异样的言行来,这便若有所思地摸出帕子抹净了手指,干脆坐着不动了。
直到听见那声熟稔的招呼,才起身往石桌旁走去。
“师父,来,开饭啦!”席墨托着腮,眼珠亮着一簇火,正笑眯眯看着他。
“阳春面,配琥珀丝,琉璃瓦,蜜蜡砖。”少年龇着一口白牙,“师父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江潭先抿一匙汤,喉间略起一丝暖意,又将麻油鸡丝,拔丝甘薯,蜡梅小点逐一品过,这就点头道,“很好吃。”
“是不是比冻红薯和拌莴苣香?”
“嗯。”
席墨就循循善诱道,“那以后的饭,都还是由我来做吧?”
江潭似是明白过来,“你要回来了。”
“师父若想我回来,我自是要回来。”席墨眨了眨眼,“就怕师父不想再看见我,还觉得我绕来绕去烦不胜烦。”
江潭沉静道,“我先时说过…”
“无论何时何处,皆凭意愿去留。”席墨截声接毕,不禁莞尔,“师父说过的话,我哪里敢忘。字字句句,皆在心上。”
“好。”江潭颔首,又搛了一筷子鸡丝,垂眼细嚼起来。
“师父,我有一个问题。”席墨直勾勾地看着他,并不担心会被发现,“去年溪谷里那两株树,都开花了吗?”
江潭想了想,“嗯”了一声。
“师父可知,我为何要将它们移来?”
他眉眼含笑,心脏剧跳。
江潭道,“便于采摘酿造。”
席墨一时语塞:敢情我做的所有事情,在你看来都是为了吃吗?
……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师父,这两株树,是有纪念意义的。”席墨幽幽道,“你可能忘了,但我不会。”
他就一株株解释起来。
“茶树,是我拜师那日的见证。桃树,是我入道那日的见证。”
“可以。”江潭道,“有意义。”
席墨默然半晌,竟不能言:今日出门没看龟历,估计是大凶之日,诸事不宜。
却忽而释然,遂轻叹一声,“师父,明日一早,我便要回九州了。”他支楞着下巴,将好端端的脸蛋挤成一团皱布,“大概又要好久好久才能见面了。”
“我会想师父的,师父也要想我才好。”席墨继续将两腮揉作各种妖魔鬼怪,“师父不想我,我会很伤心的。”
江潭又“嗯”了一声。
“那我怎么知道,师父有没有在想我。”
“……”江潭沉思片刻,“下次回来,剑谱大概能画好了。”
“真的吗?”席墨蓦而抬眼,终于停手。看到江潭一副笃定的模样,又委屈巴巴道,“那这回,师父可要亲手给我。上次托老伯来送,我都以为你不要我了。”
“好。”
“可若是一千面山壁都抄完了呢?”席墨状若犹豫道,“还要师父留在这里,会不会耽误什么啊。”
“无妨。”江潭看到小徒弟满是指头印子的脸颊,先怔一怔,又道,“不论何种情况,我自会亲交予你。”
“好,一言为定!”席墨堂然伸了右手,“蓬莱旧例,击掌为誓。”
江潭已对他不可捉摸的行为有了一丝预料,这便放下竹箸,坦而出掌,安之若素。
席墨咧嘴笑了,却只伸出小指,勾了勾他的指尖。
“师父,你总待我这么好,往后可是要吃亏的。”这孩子真心实意道,“江湖险恶。将来行走其间,可不能就这么随意给人讹了。”
“不会。”江潭淡然收手。
“我看会。”席墨十分不信,“师父还是跟着我走吧。”
江潭含了一口汤,没出声。
席墨就道,“这次我所去之处恰在南方,就算作个急先锋溜达一圈。以后师父来了,也好多个陪路人。”
他好似听见江潭“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席墨喉头微动,却是勾了一弯唇角。
“对啦,待会儿还有件事情要做。但是得劳烦师父助我一臂之力。”他磨着牙笑道,“积石山那一带的灵傀路线,我已忘记了。但我答应掌门,走之前要制桃花酿。如今盛开的桃树,只有那一株了。”
他道,“师父能陪我走一遭么?”
江潭自是不会拒绝。
待得收拾完毕,两人便坐上千秋剑,一并往积石山去了。
席墨就同江潭说起西堂夜宴。到了那桃树下时,满腹遐思,犹增未减。
雍州有俗,束发之日需满饮三道酒,以示圆满。
一曰与亲,寄平安喜乐之愿,谢生养抚育之恩。
二曰与师,付云程发轫之愿,感授业解惑之恩。
三曰与友,表鱼跃鸢飞之愿,答和衷共济之恩。
席墨低声道,“昨日我只喝了两道酒。缺的那道,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补上。”
说这话时,他捋了一朵桃花,正捻在指尖摩挲,不知不觉便将那露华瓣与胭脂蕊揉作一手黏腻。
“阿娘喜欢喝酒。我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却问她讨过酒喝。”席墨眼底淌过一缕缱绻,“她只笑着说,束发礼至才能开坛。第一道酒,娘亲自来酿。”
“如今,我不求她酿,只想她能同我喝上一杯。”少年的笑意多了些虚幻,“可是我找不到她……之前还一度将师父错认。”
他说,“抱歉啦,师父,我不会再把你们弄混了。”
其实,昨夜闹到玄武池旁的时候,席墨瞅见那白龟就有在想:峰门大比时虽是无心之举,但毕竟也算砸中了龟背上那朵莲花,是不是真的可以心想事成。
而今看着这一树红白轇轕,只莞然道,“倘使可以,这辈子我想办到三件事。第一是找到娘亲,今日恰多了一些盼头。第二是得报家仇,但尚未入境,仍需努力。第三是……”
他凝着江潭的侧脸,轻轻道,“还远着,不说了。”
他没说,以前觉得照影是娘亲给自己的,现在又觉得江潭也像是娘亲给自己的一般。
江潭前时并未听席墨说过这些家事,此刻默默将桃花摘进袋子里,只道,“嗯,都会实现的。”
他唇边便递来一瓣沾雪露华。
“好,我信师父。”
席墨的眼底,皆尽桃花。
他就用这双眼映着那袭烟雨色。
——虽然孩儿逢难时,阿娘没有出现,但那一定是鞭长不及。后来在生死关头都能得救,也定少不了阿娘冥冥中的护佑。阿爹说您是仙子,尽管我们未曾在蓬莱相见,您也定然在不远处看着孩儿。
席墨径自将花瓣送入江潭口中,拭脂般缓缓抵上他一痕薄唇。
——若阿娘觉得孩儿没错,再返蓬莱之日,就请让溪谷双树一并开花。也好不教孩儿迷了心。师父虽然是师父,孩儿却真的喜欢。不是一时起意,是真心实意。即使男子之间恋情罕见,且师徒相悖不容于道,孩儿也会为此付出最大努力,不惧骂名。
少年收了手,指尖似染了那唇叶的薄红。
“师父,你慢点长。等我比你高了,就告诉你最后那件事情。”
他眼波黝深,绸缪若繁丝,缠住了飞鸟,勾死了蝴蝶。
※※※※※※※※※※※※※※※※※※※※
-十年后-
席墨:……师父,你怎么还在长啊?!
江潭:成长,快乐。
第60章冰炭不同炉
暮色渐浓,楼船逆水而上,和着寥落星子一同泊在崔家渡口。
弥漫不散的河雾外,喧天乐鼓遥遥传来。
席墨先时听船家说,这是城中演戏之声。
此日大雪,正逢乞寒。延陵满城皆挑麒麟灯,布锦绣图。坊间演《苏幕遮》,作驱邪避鬼之谈。
崔仰晴当先下了船,看着自埠头燃到远处高地大宅的火把,不由微微蹙眉。
“姑娘回来了。”管家崔策立在栈桥口躬身一礼,笑道,“二爷知道姑娘舟车劳顿,特意吩咐了在这里候着,不教姑娘费神寻找。木樨宴就要开了,还得委屈您再颠簸一阵。”
崔仰晴冷冰冰睨他一眼,并不为难,径直往埠头那轿车上去了。
崔策又笑眯眯对着后头的宁连丞和席墨道,“二位公子便是我们姑娘的朋友吧。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二爷可将你们盼来了。”
宁连丞颔首相应,“先生客气了。”
“公子客气了,唤仆老策便好。”崔策将两人招呼下船,又去同那船家说了几句,递了票子,以示感谢。
席墨随宁连丞进了柚舆,方才发觉这马车之内亦如其表,极尽堂皇。门窗饰以花青并秋香二色毯子,将冷气严严实实堵在外头。车顶悬一盏琉璃灯,映着金丝玉几上一整套胭脂珊瑚茗器,并三只玛瑙小碟,皆尽玲珑之意。
崔仰晴已在灰虎皮茵褥上坐定,见宁连丞放了门毯,便对两人道,“进了崔家,自己当心。”
说着着意将那几上的果脯蜜饯扫了一眼。
席墨一怔。未料到她家门未进,先露了这个意思。
宁连丞亦是不解。他知崔仰晴素无妄语,这就道,“师姐,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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