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默然片刻,只道,“当初,我便是因此登了龙舟。”
“……若是家中有人存心想要害你,如今也需掂量轻重。”宁连丞已懂了,只宽慰道,“师姐此行不止是为崔家娘子,更是仙派代表。与你作对即是与清虚为敌,若是过分了,可是要被量为魔宗奸细的。”
他笑得委婉,“一路疏忽,实是未料师姐原有此等苦衷。”暗叹一声,又道,“倒也不必引以为虑。师姐若有隐忧,交予我处理便好。”
崔仰晴不语。
席墨就乖觉道,“师姐,要不要试试以毒攻毒。”他眨眨眼,状似天真,“毕竟蓬莱仙草名不虚传,略备薄礼也不失为君子之行。”
崔仰晴垂眸,“不必与其一般见识。”
席墨耸耸肩。他脑子一时还是有些转不过弯儿来。总觉得不论是谁,想不开了才会去谋害崔仰晴。看掌门的下场就知道,出手即等同自己把脖子架到刀刃上,任凭人宰割了。
想着就将那碟子里的蜜金柑、糖莲子、青梅脯挨个儿看过,又倒了一杯九曲红梅嗅了嗅,这便直言不讳道,“里头融了些柿霜,单与茶同饮只会延缓消解时间。但一会儿若要吃螃蟹,可能要出问题。”
他顿了顿,“师姐,还真有人敢害你啊。”
说着就摸出一颗绵石投进壶中。不过须臾,满壶茶水便被吸得一干二净。
席墨将那粗糙的石头倒在掌心,就见宁连丞笑了,“师弟好法子。”
便也笑应道,“法子好不好,都要跟着师兄走。”
宁连丞颔首,“静观其变,不欲其乱。”
三人又坐片刻,便听崔策笑唤道,“可算到了,姑娘与二位公子久等。”
下得车来,就见那府门前立着一溜儿人,被檐下垂着的麒麟灯一照,五颜六色,喜庆非常。
崔仰晴一顿,未想到崔皓居然领着一大家子等在雪中,滞了一滞,只道了声“阿爸”。
崔皓眼中溢出显而易见的喜悦之色。
“晴儿。”他迈出半步,却似嵌在当地,只隔一层薄雪看她,声音多了些哽咽,“好孩子,如今快比阿爸高了。”
席墨用眼一量,就知道这两人个头还差着一截,想是这崔家主过于激动,语无伦次了。
崔仰晴看着崔皓一副踯躅模样,索性叫他好过,自个儿先进了大门。
崔皓依依不舍将目光收了回来,好歹稳住情绪,又拾起了家主威仪,语气却仍是过于慈爱,“二位便是宁公子…与席小公子吧。”
席墨深吸一气。
已很久未有人这般唤他了。少年一瞬有些恍惚,似是又站在了自家门前,只要再往里走三十六步,穿过葫芦门洞,就能看见爹娘并肩立在石榴树下,冲着自己笑。
他也便笑了,“家主夜安。”
道了一礼,席墨就跟在崔皓与宁连丞后头,也并未忽略崔夫人绵里藏针的目光。
崔氏果为扬州第一名门,深宅藏秀,大院蕴春。自轿厅拐入檐廊,一轴山水卷便在淡雪胧月中舒展开来。雕梁画栋依湖而立,错落有致,轩榭攀援葳蕤,亭阁掩映葱茏。一众人登环廊,绕叠石,过曲桥,许久之后才到了宴客厅。
那厅檐挑了两盏宝珠灯笼,艳艳地烧着,映得前屏百宝嵌的锦绣图五色陆离,熠然生辉。
崔仰晴最先入厅,并不落座,只定定站着。直到崔皓唤了声“晴儿”。
“来,坐这里。”崔皓指了指右首的座位,便换来崔夫人低低一句,“老爷。”她音容平静,眼底波流暗涌,“此处是阿妈之位。”
崔皓一顿,却是对着崔仰晴道,“忘记同你说,祖母已仙逝三年了。”
他还想说什么,犹豫一下,只道,“先上座吧。”
崔夫人却笑道,“晴儿,今日若是有空,便去给你奶奶上柱香吧。”
她这笑憋得实在勉强,倒不如不笑来得实在。
崔仰晴看也不看她,大方坐在老夫人专属的圈椅中,抱臂冷然道,“上菜。”
全然没把崔夫人当一回事儿,态度九分倨傲,十分不恭。
席墨暗道,果然多虑,崔仰晴那个性子,哪能让人占去半分便宜。
他抱了些看好戏的心思,也没忘记验一验碗筷,又看到上来的菜肴中,甚有三味都以蟹为主料,不禁对崔夫人肃然起敬。
这下便算顺水推舟,将蟹蓉玉卷、蟹膏银皮、蟹粉金盏三样,一一捡了,细细品嚼。
边吃着边在心里拆解做法,想着回去就给江潭弄几道一模一样的下酒菜。
单是求着他喝酒,肯定说不通。若是撺掇些精致菜式把人哄得高兴了,兴许就愿意陪自己饮上一杯呢。
想他从没碰过酒,定然不知对酌的兴味几何。如今也是时候,该带人领略一下酒之意趣所在了。
那多埋了一坛的桃花酿,本就存着教一教江潭的心思,只不知到时候该如何开口罢了。而今这一席攒花般的延陵菜,却叫席墨蓦然开窍。
果然还是要从吃食上下手吗?
这般一想,倒是为之解颐。
他这边吃得开心,那头崔仰晴已撂了箸子,“我出去走走。”
崔皓自是宽待,“好,多添些衣物再去。”
崔仰晴一走,宁连丞就跟着站起来道别,席墨自然紧随其后。
正得崔皓之意。
“师姐,螃蟹还挺好吃的。”席墨露着一口小白牙,“看来,柿子茶是用不上啦。”
说着就自袖中落了绵石来。随意一抛的间隙,崔仰晴福至心灵般旋身一指,正正将那石头打进了崔夫人的汤碗。
席墨手搭凉棚,边听屏风后传来的惊叫声,“哇,师姐好准头,这么远都没碎的。”
宁连丞一时无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温然道,“趁着雪不大,我们先进城吧。”
仙派之人在外时,向来遵循低调之则。纵那一身云袍足够惹眼,也总不会着意显露仙法,引得旁人无故驻足。
三人未启屏障之术,就这么冒着飞雪,一步步走进了延陵城。
甫出甬门,便见长街一带檐牙交错,各色幌子并麒麟灯参差招展。夜雪之中,沿街摊铺仍灯火通明,端得是珠犀琳琅,膏粱满目。
远处戏台高搭,其间华衣宝冠,霞飞翠舞,箫鼓连绵,绕梁不绝,兼有锣钹奚胡之声,合着熙攘人群里不时爆出的欢笑,热闹得很。
那禳厌戏便是《苏幕遮》。即着俳优戴怒纹面,并披纱高冠及琉璃宝服,以木樨花浸水,沾洒行人;或持木樨搭钩,捉人为戏。以此息妖邪扰舆之难,镇恶鬼食魂之灾。
近来赤星灼夜,九州各地流言四起,百姓忧心惶惶。今儿便是天寒地冻,这节戏仍有一众人等自发参与,合着就是为了纾解满腔郁气,祈求上苍庇佑。
宁连丞观望片刻,便道,“这古戏传为旧时妖族之礼,本为祈祷冬降大雪而设。”
席墨觉得有趣,“人妖素不相容。这戏若是这等来历,又怎会延续至此呢?”
宁连丞略略思索道,“东海一役后,二十八家成。此间,问虚子与放勋君一同走遍九州布阵,也有许多妖修随之留驻。一些保留至今的妖族仪礼,大约就是那时候传入并被接纳的。”
席墨似有所悟,“这么说,这麒麟灯也可能是由那八纹麒麟衍化而来了?”
宁连丞顿了一顿,“我倒未曾想过这点联系。”就对着前头一言不发的崔仰晴道,“师姐,乞寒节乃是东陆旧俗,不知可否解答一二?”
“是。”崔仰晴直截了当。
宁连丞默然一刻,喟然而笑,“北地花朝节亦同此理。那神女游街的装束,实与昆仑花奴一致无二。”
昆仑花奴有别于作为苦力的普通奴隶,常于手背绘制花纹。虽与众奴同出祁连一脉,实则地位超然,因着“一千个昆仑奴里也出不来一个花奴”。
故常被养作宫中优伶。每年花朝会,皆扮神女之相,提篮诸色花朵,自昆仑垭口一路散到青海湖,亦为西境一道独有风景。
席墨闻言莞尔,“就不知明年起阵后,魔宗还有没有心思杂耍了。”
“大约是有的。”宁连丞如实相告,“这也算他们固有的三佳节之一,同我们的上元节一般重要。”
席墨笑意愈浓,“那可好,希望他们好好享受。毕竟这次过了,就没有下一次了。”
宁连丞转露微笑,“师弟信心十足,连我也觉得未来可期了。”
说话间就要扎进那戏台前的人堆,崔仰晴却是一个折步,转朝街口一家茶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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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苏幕遮》相关源自慧琳《苏莫遮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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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天涯若比邻
师兄弟两人自是跟上。一揭那淡竹青的门帘,酽酽暖意喧然扑面而来。
柜台旁一溜儿伙计里便出来一个瘦削条儿的,拢着肩背殷切相应,“客官几位?”
“三位。”崔仰晴说着就往楼梯口走,却听那伙计为难道,“不巧了姑娘,二层雅座满了。今日单四先生压台,捧场的主顾就多了些,实在不好意思。”
崔仰晴顿了须臾,只道,“一炉罐。”
瘦伙计闻言一怔,不知如何作答。转头欲问,就见掌柜的搁下手中账本,扶着眼上水精片,抬眉敛颌道,“熹姑娘回来了?”
“回来了。”崔仰晴道,“上头无座,此处也可。”
掌柜的就叹了口气,“哪里能教姑娘坐大堂。”言罢,自柜下摸出一柄铜钥匙来,“阿隆,去,把合因阁开了,多叫些人一起收拾,速去速回。”
那伙计领命,拔腿去了后堂,果真雷厉风行。
掌柜的又敲了敲油亮的乌樟台面,“小飒,同你阿妈说,要一炉罐,再配几样果子。”
话音未落,一名圆脸小伙计就匆匆挤着人跑了。
“慌手慌脚。”掌柜的摇头,“大复,搬三张椅子来。”
那壮如蛮牛的伙计刚动一步,眼前已有一人道,“不必劳烦了。”
宁连丞对着众人微微一笑,继而提议,“二层还有空的散座,看着也很清净,不如我们先坐上去吧。”
崔仰晴便抬脚往楼上走。
只登几阶,就觉馆内啁哳渐渐息了。俄顷,已是鸦雀无声。
前头那罗幔合围的漆花台上,已坐了个顶着瓜皮帽的说书人,醒木一拍,茶水四溅,演得正是西昆仑往事。
说这昆仑宗,从放勋传至重华,再至禹灵,可谓历尽风霜。
妖怪的寿命总要比人长些。这么几百年下来,也就传了三代。
放勋虽建了万恶之源昆仑宫,复辟上古妖统旧制,致使西部二州苦不堪言;后来也算与问虚一同救世,扶了二十八家,又解了苛令,总算还了九州一个安宁。
妖鬼两王可说皆败于他手。如此看来,也不失为一代枭雄。
然九野事毕,却是隐于北岭,再无音讯。只留下一只麒麟踞于阆风巅。经年之后,灵兽消散,世人再不得闻其踪。
此后,其子重华继任,一路将昆仑宫扩成了昆仑七宫。
这段时间,是魔宗声势最盛之时。亦有世家与其交好,琼枝玉叶,皆有往来。
只后来,这重华居然妄图破了父辈的九野阵。一夕召大鹏出谷,挥兵东犯,作乱九州,执意夺取星符炼化,很快便走火入魔了。
或说那之前就已经疯魔,后经一番波折,损了人界元气,这便受了天谴,尸骨无存。
而现任这个,更是个狠角。行踪诡谲,从事玄秘,又以阴狠狡诈,乖戾恣睢见闻于世。
皆言禹灵上位,弑亲灭族。他天生异相,华发银瞳,本是冷宫里不受待见的小宗子。而后一朝翻盘,杀了宗主;又祸水东引,趁着内乱灭掉了其他宗子宗女。就此称孤道寡,登顶落霄。
昆仑七宫因此成了三宫。
助他登位的左右护法,就顺理成章成了现在的两大宫主。
离微宫主奢靡淫逸,铺张至极。出行亦是足不沾地,总有鲜花开道,并宝驹香车,华盖罗绮,全然帝王待遇。
临渊宫主倒是较为朴素。就是喜欢四处掠掳,见着合心顺眼的人物,一个阵法就给锁回宫中,再放不出去了。
至此,百年之宗,江河日下。
有人道重华死得蹊跷,怕不是入魔之事也有禹灵谋划。
又说那九野图破亦有不对。重华向来与九州交好,算是三代宗主中最有人情味的一位。突与九州为敌,大举破阵夺符有违他历来作风。那么此事或许也少不得禹灵的算计。
不定从头到尾,这场殃及人界的祸患,皆是由禹灵一人所起。
席墨听着,面无表情。
他还记得,柴泽说过,自己就是要献给禹灵君,够格陪他同去太阳谷的奴隶。
转念暗道席家之事,没准同样与这人有关。
禹灵行事这般鬼祟,又怎知他是否以妖身入了鬼道呢?
席墨想,若当真如此,新账旧账一块算,倒是好办了。
他默然看着右手背。
那里从前,确乎是有一朵艳丽无匹的太阳花。
青鸟抱日而生,根却早烂在了血污之中。恰同那遭了诅咒的太阳谷一般,秉清浊合流之态,举玉石俱焚之势。
如今是该有人出来,溃破那昆仑障雾,叫他们见一回真的太阳了。
这么想着,席墨唇畔就起了丝冷幽幽的笑意,转看面前红泥炉上咕嘟作响的小瓦罐,只觉浓艳扑眼,熟香喷鼻。
早先这一炉罐上来时,崔仰晴便以银索攀膊,捻香净手。烤枣,碎茶,敲冰糖,一样样地归置到位。
又将一根小竹板搁在罐口,待茶满溢而捣压。如此反复,那茶汤便炖得浓浓酽酽,一汪琥珀般拘着枣子桂圆,满把化不开的郁色。
一罐青茶,快给她熬成玉醅。此刻终于停手,自舀出一杯,道了句“随意”。
桌上七叶茶果子,一碟两枚,或作芍药之夭,或作棣棠之华,拟花之态,各不相同,皆是好看得紧。
她却只喝茶。一双眼望着支开半阙的窗子,并不留意楼下的嬉笑怒骂。
“师姐。”宁连丞就道,“一会儿还回去吗?”
一面舀了茶来,推给席墨一杯。
“不了,直接去星楼。”崔仰晴果断道。
“好。”宁连丞道,“这芙蓉果子不错,该合你的口味。”
崔仰晴就捻了块芙蓉花,就着茶吃了。
“师姐,其实我会有点好奇。为何此处会有曲罐茶。”席墨抿一口茶,眼睫扑扇,“原来合黎特色,南方茶馆也能备得如此周全吗?”
“……这茶馆过去便归席氏所有。”崔仰晴冷然道,“虽已易主,掌柜为席家之友,仍保有老单,未改旧饰。”
席墨整个人都愣了,半晌才回过味来,“师姐,你所言的席家……”
崔仰晴顿了一顿,“先慈祖上是为合黎席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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