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看怪物的眼神。
再一想,兴许那夜宴每回只请了金凝一个,而她则是坚持要带着自己一起去吧。否则自出生起便受软禁之人,又有何理由独独在亚岁之时离阵赴宴呢?
江潭想明白了,更加不对外头来人抱有任何期待。
那夜,第七枚豆荚将将结好时,雪球就不见了。
直至天色再度昏沉,雪狐才蹦跶回来。口中咬着好大一只锦雉,尾羽曳地如虹。
江潭放下莴苣,接过那只艳丽的雉,摸摸狐狸脑袋。
他将锦雉拴了根绳儿,随手挂在镂扉上,又在月台前生了一堆火,刚挽了袖子准备拔毛,便若有所感般抬了头去,正正对上一双讶然的眼。
从来高高在上如隔云端的父王,而今却在外殿后门定定立着,隔了一整座前庭,蹙眉打量自己。
江杉见鬼一般看着他儿子熟练的动作。
太诡异了。
他走上前去,近观那孩子淡漠的白瞳,发觉里面根本没有自己的影子,是全然无视的意思。一时间,本就给心底波澜搅荡破碎的疚意中,又添了些许不悦之情。
殿门开得很大,江杉透过烟火往小孩身后望,看见金凝的那一瞬他几乎悚然,以为是江潭将人杀了。
继而看清冰块前铺了一地的东西,又恍然大悟。道这孩子应已惯于挨着死人过活,只是不知这般蹉跎了多久。
心里却更不舒服了。
江杉想,该说不愧是你的血脉?这样都没疯?
顿了一顿,自道,“小六,走吧,同为父去落霄宫。”
江潭薅了一把雉毛,根本不理他。
江杉:…………
可下有些后悔没有带着禁卫来了。这孩子这样,他压根不想碰他。
不,不论怎么样,他都不想碰他。
江杉当即拂袖而去。
出了步雪宫,才后知后觉道方才那局,是自己落了下风。
闹到如此地步,虽确有自己失察之故。但无论如何,他一个宗主都不该被个小毛孩子摆了脸色。
江杉败了兴,兀然御风回了落霄宫。才踏上璇玑台,一旁便有宗人来报,“禀主上,岁礼的三贡品叫步雪宫人掳走了一个。”
江杉心中古怪。
看来今天是绕不过去了。
想了想,冲列在阶前的禁卫队挥手道,“去步雪宫,将六宗子好生请来。”
又道,“如果他不听话,就将人收拾好了,再体体面面地带过来。”
然后一群人就被威压生生压了回来。禁卫长捧着那只收拾利落,甚至可以直接摆上祭坛的锦雉,无奈禀明,“回主上,六宗子请您备好棺椁,再去一趟。”
江杉登时怫然道:“放肆!”
他过节的心情都没了。
全没了。
江杉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还就真的怄上气了。接下来,竟然就这么无视了将召岁礼的璇玑夜宴,下令抬出了早已备好的眠棺。
堂堂宗主,携棺而行,就像是个扶灵人。
但想,金凝是有资格让自己扶灵的,索性坦坦荡荡摆驾去了步雪宫。
江潭见棺材来了,将江杉引到花架旁,话都不说一句,只平静看着他。
江杉令人破开冰块,将金凝收殓了,然后问小孩,“现在能走了吗?”
他惊讶于自己的耐心及容忍之前,其实先撼于这孩子不卑不亢的态度。
应为王者,才能有这般天成的风骨。
而江潭说,“父王稍等,我这一身不合适,需得换了。”
江杉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终于肯叫我了?
他仿佛忽然没了脾气,就想看这孩子能做到什么地步似的,遂坐进了刚刚搬离金凝尸身的石椅子,心平气和地等着人从里殿出来。
江潭很快换了一套素白的旧服来,发丝以一根银带束得齐整。
“劳父王久等。走吧。”
“你想去哪儿?”
“月亮谷。”
江杉面上挂着一抹奇异神情,“起驾,去月亮谷。”
那是江潭第一次独自行出步雪宫。彼时八岁的他非常清楚,从今往后,这冷宫之中将唯有自己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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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潭:(:[▓▓]
席墨:哎?(*′▽‘*)师父终于醒啦~
江潭:(x[▓▓]
席墨:别装了我看见了(*°▽°*)再装咬你哦。
江潭:(:[▓▓]
#恭喜梦醒#
江潭:([▓▓▓]
第100章谁比谁嚣张
半梦半醒间,江潭只觉一把手指**了发丝里,缓缓梳理起自己的头发。
那微微灼烫的指尖,从发顶打着旋儿揉到脖颈,分开千丝万缕,在每一寸肌骨上细细摩挲勾勒。
江潭一会儿就被摸得耳尖泛红,浅浅蹙了眉心,“席墨,住手。”
席墨捻了捻他的耳尖,笑了,“现在知道让我住手了?”
“你那时候这样给我梳头,又是什么意思?”席墨衔上指缝里头那点耳尖,甚至还有点委屈了,“你怎么能那么待我。明明知道小孩子那时节容易胡思乱想,眉角发梢,动一动都是在撩拨。”
“你这样给我梳头,太过分了。”他说,“师父,你太过分了。”
“还有,你总是摸我的头。我说过不行了,你还摸。”他声音带着笑,一字一句都是诘责,“你那般待我,是故意撩拨我,好叫我对别人生不出旁的心思吗?”
江潭脑子还混着,这么一串连珠炮似的听下来,简直百口莫辩,又觉得他病得太重,不能好了。
“师父,哪会有这种人,我要你摸,你就摸的?”席墨森然一笑,虎牙尖将他耳朵磨穿了眼儿,“你可是师父啊,哪里有一点师父的样子。如果不是你喜欢我?如果不是你勾引我?”
江潭只道,“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席墨与他胡搅蛮缠,“你明明摸了我,还不承认?”
“我没有勾引你。”
“那你就是喜欢我了。”
江潭想,现在不喜欢了。
但他只能闭口不谈。
“是了,你说过,喜欢我的。”席墨微沉了声音,“这就是你的喜欢么,师父?不看我一眼,也不愿理会我?”
他将耳尖渗出的血滴抿在唇中,“怎么,如今做了错事的人,都这么嚣张吗?”
江潭想,又来了。
他尚未想出对策,就给人拉了起来,一气按到了铜镜前,当着面拨开一只匣子。
朱绸底上,一整套古润的梳篦盈着枯萎的梅花香气娓娓而现。
“你看,我做的。”席墨的指头滴滴溜溜,漫不经心抚过一把牙篦,“鉴于你到现在连只梳子都没有,我好好心,这些都送你了。”
江潭刚要拒绝,蓦而想起他的疯言疯语,索性就点了头,“好。”
席墨愣了一下,概是未想到他竟能这般爽快,只眯了眼道,“你会用么?”
“会,但不常用。”江潭执起一柄角梳,正压进发丝,就被席墨夺了去。
“师父好好看着,徒儿给您演示一遍。”席墨无不揶揄道,“就当报您昔年亲授点烛法门的恩情了。”
江潭略一思索,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席墨梳散他一头长发,重新编了鱼骨辫子。
“我拆过一遍就学会了。”席墨将叼在嘴里的发带取下来,束紧一手莹白发丝,“师父以后别披发了,还是这样好看。但花里胡哨的东西,就不要乱戴了。”
他凑上前去,嗅着那头发,有种迷醉的感觉。唯冬日烧心的烈酒,才能这般醇且醉人。
“说起来,师父以前为什么从来不梳头呢。”席墨捋过一缕垂凌般的鬓丝,若有所思道,“是了,宗主大人,当然不会亲自梳头。”
这么说也没错。
江潭想,金凝去后,他再也没绾过发。
后来也就没有这个习惯了。
“大功告成。”席墨将最后一束发丝归置到位,又趴着他的肩问,“所以今天吃什么?”
江潭刚一开口,就被截声道,“不吃白粥。”
“……你想吃什么。”
“梅子汤,果子露,什么都行。”席墨吹了吹他的眼,看那睫羽颤如碎雪,自咧嘴笑开,“对了,师父足足睡了三天,再不吃饭,我要饿死了。”
三天么。江潭想,但自己似乎并没有饿的感觉。
下了石梯,席墨自架子底下抱出一只扁坛,捻出一颗梅子给江潭喂了,“这是青海湖边摘的白梅,我新腌的,你尝尝。”
“……”
“怎么,现在连句好吃都舍不得说了么。”
“……好吃。”
“不过,不管好不好吃,你都得吃。”席墨微笑着道,“这一坛子,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你不吃也没人吃了。”
江潭想了想,“你不是要喝梅子汤。”
“哦,师父还挺会找材料啊。”席墨莞尔,“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盯着江潭起灶,过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怎么,你就真准备只烧一锅汤啊?”
“……”
“我从前做过的糕点,你都没记住一样吗?”
江潭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索性转去藏纳室找找可用的料子。
他才走了一步,便被扣着腕子拖了回来。
“没记住,就张嘴说。”席墨道,“这么好一张嘴,只用来出气还怪可惜的。”
说着又自架上取下一只食盒,将里头的点心一碟碟摆了出来。
竹叶糕,南瓜饼,酸角冻,茶丸子,松鱼脯。
青黄赤白黑,五色俱全。酸苦甘辛咸,五味皆备。
“喏,吃吧。”席墨盛了两碗汤来,将桌子彻底摆满,“从今天开始,凡是你吃过的,往后我都要再从你手底下吃到。所以师父可要慢慢地,好好地,认真地品尝。”
这顿饭,就当真吃得很慢。
最后还是席墨道,“师父这是准备将午饭一块儿吃了吗?”
江潭觉得可行,点了头。
席墨凝滞片刻,遂喟然道,“这几日我可都没有打搅你。趁着你睡,我去雪松上绑了秋千。”
顿了顿,又惺惺地笑了,“今天我心情好,师父如果吃饱了,就来陪我荡秋千吧。”
江潭想,果然,他一吃饱心情就会好。
一瞬间,似是福至心灵,想着前些日席墨那么副毁天灭地的样子,说不定是因为紧着和昆仑打架,很久没有吃好,所以看见自己就疯了。
很有可能。江潭又想,这么样养一段时间,情绪或许还能稳回来。待人心情养好了,再将道理皆尽与人说明白,应该就会主动放行了。
他刚放下竹箸,席墨已将碗碟收了,把清水浸湿的帕子搭在他手上。
好似与从前并无不同。
江潭擦了手,走到崖壁旁,看到素来用作床铺的那根枝子下头,吊了一只硕大的秋千。
自踏上松枝,秉持呼吸,一片白羽般坠在荡板上。
他真的很轻,已经坐好了,在顶上拧作一股的藤绳都没有动。
席墨跟着落在一旁,伸脚踢了踢红杉板子,将整个秋千踢得晃悠不住,又笑眯眯道,“师父坐得真稳呢。”
这才踩上秋千,挨着江潭坐下来,顺手攥过他的发辫,揉在手里头,将归束好的发丝一根根挑出来玩儿。
江潭果真坐得很稳,眼看着刚编好不过半日的辫子又要给扯散开来,却依是动也不动。
“师父,你很好啊。是不是无论对你做什么,你都不会有反应?”
席墨笑了一声,放过江潭的头发,倾身一倒仰在人腿上,伸手去摸他额心的冰花纹,一点点用手指描出轮廓。
“你说,如果没有魂印,你现在会杀我吗?”
江潭没出声,只想,目前来看,他好像比前几日正常,但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不说话,席墨就轻轻叹了口气,“真是可惜。”
“不过师父这么想,也无可厚非。”他又很理解似的说道起来,“所以你明白了么,不挑不拣,随便收徒,大有可能会收到白眼狼呢。”
说着还笑得愈益灿烂了些,“遇上我算师父倒霉,你就认了吧。”
江潭想,不认。
席墨好像看出了他的意思,轻哼一声道,“你知不知道,你走之后,我每次做噩梦,都会梦见你。”
江潭想,现在噩梦成真了。
“后来我想,不睡觉,也就不会做梦了。但是那更糟,我出现了幻觉。很多很多,比噩梦更真实的幻觉。”
他指头戳进了江潭眉心。
“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的么?那个时候,你在发光。是我以为已经熄灭的光……是本该属于我的光。”他淡淡道,“师父,我的光都被你带走了。我好像瞎了。”
江潭下意识去看席墨的眼睛,只看到他微笑了一下。
“两千个日夜不见,虽然恨透了你,但我还是很想你的。”
“你呢?”他说,“你有没有想我。”
江潭沉思一刻,只是道,“我一直睡着,不久前刚凝好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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