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间正僵持着,饭馆门被敲响。
白芷扬声喊着:“打烊啦,明天再来。”她虽然这么喊着,又担心是哪个街坊,又改口:“来了,来了……”
等她推上去卷帘门,又推开木门,将将探出脑袋,登时一愣:“你是来蹭饭?”
说话间已经把门让开。
等顾苗苗进了馆子,在明亮的白炽灯下,白芷惊得“哟”了一声,一边扬声呼喊:“白小愉,快把医药包拿过来”,一边捧起顾苗苗的手,着急道:“你这是哪里弄的伤?骑摩托车摔了?”
顾苗苗的手一边伤了手背,一边伤了手心。再往她腿上看去,一条腿的膝盖也被蹭破一大块皮。
她被白芷牵着胳膊坐去了椅子上,喉间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哽的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我向沈燃,说了分手。”
白芷愣了一息,瞬间了悟,低声道:“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
她咧了咧嘴:“我不哭,我打了他,该哭的人是他……”
朝阳先磨磨蹭蹭露出半个头,在云朵里害羞了一阵,又一瞬间蹦跶了出来,把万道金光撒向人间。
铺开在天际的云彩转瞬间退散,只留下大片瓦蓝瓦蓝的天。
车辆停在朔建写字楼下,已经有一个多小时。在这个位置,所有进出写字楼的白领,都可以尽收眼底。
时间尚早,清洁工还在清扫拖地,要赶在各公司上班之前,创造出一个整洁的办公环境。
沈燃拿出手机,开始拨打一个他整晚都尝试的号码。
如前一样,是关机的反馈。
他长吸了一口气,拨出了另一个号码。
那个号码很快就拨通,电话里的姑娘声音里带着点惊奇和欢喜:“阿燃?我还以为你一直想不起我呢。”
沈燃沉着声问她:“你下乡的活动还有几天结束?什么时候回花城?”
对面的喜悦更甚:“还有十天就能回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对我说?你现在说,我在听。”
“嗯……”他道:“等你回来再说吧,面对面说比较好。”
他挂了电话,一时心中有些怅惘,回想着昨夜,顾苗苗曾带着讥讽的微笑,同他说:“有一句话你一直没说,迟到了八年,现在由我说,我们分手吧。”
他其实早就知道她对他有埋怨。
她在车展上崴了脚,他想带她去诊所看伤时,她就对他表达过埋怨。后来他每每关心她,她从来不接受。
八年前的那场事故,顾氏出事,他父亲同一天被拘禁,母亲当即病倒。
平地起惊雷,原本顺遂的生活忽然陷入到一团泥浆里,那时候他没有机会、没有精力,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离九点越来越近,周围人车渐多。他打起精神,在茫茫人海里找那个女孩,想要和她做些解释。
过了九点,在他几乎以为她被他错过了的时候,他终于在朔建所在的写字楼门边,看到了那个短发高挑的身影。
他立刻下了车,几步追了上去。
顾苗苗正排队在等电梯,低垂着脑袋,侧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穿着一条齐地长裙,两支手臂各套着一截长长的防晒袖套,一直盖到指尖,像给自己套了一身枷锁,将她与周围的人明显的区分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站在了她身畔,低声呼喊她:“苗苗……”
她蹭的抬起头来,待对上他的目光,脸上瞬间显现不加掩饰的烦躁。
他道:“我可不可以和你谈谈?”
她别过脑袋不看他。
几秒钟后再转回来时,脸上的烦躁已经消失,换之以标准的微笑:“沈总是对项目有什么建议和意见吗?劳您亲自过来一趟。其实您给我们张总监打个电话就成。”
两个人杵在这里,后面排队的人咕囔道:“你们要不坐电梯,不要挡着后面人。”
顾苗苗就要往前挪,沈燃不由得探手去拉她。她眉头瞬间蹙起,从他手里拽回胳膊,一咬牙出了列队,往人少处走了两步,正色望着他:“沈总,您这样骚扰乙方小员工,合适吗?这周围都是我的同事,他们看到了,会怎么议论您。”
他沉声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您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您,也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她因压着怒火而有些破音,“可您女朋友呢?您替她着想过吗?您这么渣,她知道吗?”
他被她质问的说不出话来。
她后退一步,冷冰冰道:“自昨晚起,过去的事情在我这里已经彻底过去了,请你给彼此留一些体面,不要再来骚扰我。”
第58章
八月初的花城像着了火,迎来三伏天气。
有一个新项目找到朔建,规模不算大。张奔力把项目交给了顾苗苗,道:“事情少,单价高,你别说我没有重视你。”
顾苗苗看了看甲方的要求,果然不是复杂项目,和她以前做过的一个项目重合度很高,旧图纸拿来改一改就能用的上。
她手上正画完五洲项目的一处细节,抽空和新客户确定好时间,先去地块上走踏勘流程。
等回来的半途,张奔力给她打电话,让她去五洲一趟,找胡一舟拿最新反馈意见。
她骑着小电驴到了五洲时,已经到了下午五点。
设计部办公室里没有人,几个写字楼相间隔的一处活动区域却传来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和加油声。
她找保安问过,才知道几栋写字楼里的数家公司联合举办了篮球比赛,今天正好是五洲和另外一家公司对战。
她顺着声音找过去,果然看到篮球场上的一部分队员身穿印了“五洲控股”的球衣,正处于激烈的竞争中。
胡一舟刚好抢到球,连连突破对方的防守,运球一举杀到篮板下,一个高抬手,篮球撞板入网。
连串锣鼓瞬间响起,啦啦队员们奋力喝彩。
“五洲加油”,“五洲最棒”,循环往复。
她在场边站了几分钟,一声哨响,到了中场休息时。
胡一舟满头大汗的向她跑过来,“不好意思,本来在办公室等你,临时有个队员中了暑,我就被抓了壮丁。”
她笑道:“不着急,我今天去一处地块踏勘,徒步走了好久,也当歇脚。”
他低头去看,见她鞋上果然扑了一层厚厚尘土,连发顶眉梢都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
他忙道:“你等我,我和他们说一声。”
她客气着:“真不着急,我也是希望五洲赢的。”
他略略带了些得意,向比分牌瞟过一眼:“分数拉开这么大,对方赶不上。”
她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却先看到分数牌边上,站着一身正装打扮的沈燃,在和另外几个中年男人说话。
那几个中年男人她虽然没见过,只从身姿仪态上看,一眼就能看出那一群人是高管扎堆、人以群分。
她移开眼神,去看比分牌,此时停留在3:21。五洲正是21分的那个,赢的毫无悬念。
胡一舟跑回去向队员打过招呼,几步到了她身边,道:“走吧,早早和你沟通结束,你也早早回去休息。”
下午六点,从设计部办公室出来,胡一舟送顾苗苗进了电梯,目光从她结疤的手背上扫过,道:“又是骑摩托车摔伤的?”
她把手臂背去了身后,笑道:“任何交通工具都有风险。”
他蹙眉道:“可是我听人说,开轿车是铁包肉,开摩托车却是肉包铁,风险程度是不一样的。”
她只笑一笑,转了话题:“你还要去打篮球?”
他摇摇头:“不打,我送你回朔建。你手心手背都受了伤,还怎么骑摩托车,你这不是危险驾驶吗?”
她委婉拒绝:“我的摩托车怎么办?要是放在五洲,还是要来骑回去。”
他不由叹了口气,道:“顾小姐,我知道我要再多说,你又会认为我越矩。可……”
他没有把余下的话说下去,和她一起到了车库。
她骑上了小电驴,他看着她的手因为握着车把手,手背上的疤痕紧紧绷起,黑红的硬疤边缘隐隐有组织液渗出,他的心里起了强烈的冲动,一把按住车头,紧紧盯着她的双眸:“我以前告诉你我只撒过两回谎,其实是假的。我撒过三回。”
她露出些费解的神色,不懂他要说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正色望着她:“以前你曾让我帮你介绍对象,当时我应下了,那是我撒谎……”
他一字一字道:“我从来没有打算给你介绍男朋友,那时候,我一想到你和别人谈恋爱,我心里就不怎么开心。而现在,我一想到你和别人在一起,我已经不仅仅是不开心,我心里难受。”
她一愣,极快的偏开脑袋,等再转回头时,强挤出点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用力按着车头,不让她离开:“你不是不明白,你是不愿意正视。”
她咬唇:“我……我有孩子。”
“白小愉吗?”他执著的剖白着内心,“我曾经确实因为这个原因打过退堂鼓。可是,我和白小愉接触过,他被你教养的很好,可爱又热情。我想着,我会和他和的来,我能当好一个爸爸。”
她心里一团乱麻,下意识的摇摇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她深呼一口气,把平时白芷曾给她说过的顾虑摆出来:
“你再喜欢白小愉,都没有像喜欢自己的孩子那么喜欢。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心里的天平就会不受控制的倾斜。
你自己很可能感受不到,但小孩子的内心是很敏感的,他很容易就从一两个眼神里察觉出自己地位的改变。”
我不愿意白小愉的内心受一点点伤害,我也不想再生孩子。胡经理,你很好,可你不适合我。对不起……”
她后退几步,扶着车头绕过他的身畔,发动了摩托车,极快的把他甩到了身后。
周五下午,捉龟大会的几个人结伙去法院撤销了对陈乌龟的起诉,众人照例又找了个地方聚餐。
这回大家吸取了经验,没有往酒水不要钱的自助餐厅里去。且从陈乌龟手里要回的账不多,于是也降低了档次,找了个大排档点餐吃饭。
老王难得前来凑热闹,吃了个半饱,目光瞟了瞟顾苗苗伤了的手背,问道:“你还在送外卖?”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工作忙,停了一段时间。最近稍微闲下来,随便接几单。”
老王问:“当配送,你一个晚上能赚多少?”
她默默算了一阵,“我这种来去自由的,单价低。有时候一晚上二三十,有时候也有百来块。”
老王最近和白芷合作的病号饭买卖日渐上了正轨,自觉找回了一些昔日的成功风范,撇嘴摇头:“太少,性价比太低。”
他再吃下两口菜,给她出主意:“有一个给病人当护工的兼职,你干不干?”
她摇摇头:“护工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岗,我哪里有那个时间。”
老王摆摆手:“这个不一样,病人现在已经有一个护工,想再找一个,一天两班倒。老太太是位退休大学教授,思想境界高,嫌和普通护工没有共同语言,说不到一块,想找个有文化的护工唠嗑。你想想,正常有文化的年轻人,谁愿意去当护工?!这活儿啊,我思来想去,就你适合。”
她冷哼一声:“你这是夸我呀?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顺耳。”
老王继续说:“你先别嫌弃,听我说。两班倒,普通护工上白班,你上晚班。老太太住的单人病房,里面能加床。病人晚上睡觉,你就能休息,第二天你直接从医院去上班。钱好挣,比你下班后当配送还摔的一身伤强的多。”
“多少?”
老王举起一根手指:“一小时五十,一晚上至少八小时,能到手四百。你如果公司加班,就和老太太商量,她也是我的顾客,会卖我的面子给你行方便。”
她听得有些心动,又有些担忧:“我上回兼职当护工还是大学的时候,隔了这么久,已经有好些仪器不会操作。要是耽搁了老太太恢复,我可担不起责任。”
老王恨铁不成钢:“学啊,你要真想赚这个钱,就抽个周末的时间去学一天。”
她想了想现在工作的繁忙程度,又想了想卡里的钱,最后问:“老太太是什么病?”
老王“哟”了一声,想了一阵,“肾内科的病人,具体我还真不知道。但我看老太太挺精神,绝对没到让你端屎端尿的程度。明天周六,你跟我去医院熟悉熟悉情况?”
第59章
顾苗苗和老王在花城医院碰面时,正是中午吃饭的时候。
正逢有些人双肩包、防晒服,风尘仆仆出现在各科室。
听别人的议论,顾苗苗才知道是参加下乡活动的医生们开始回城。
病号或家属们捧着盒饭看热闹,其中有近一半的包装都是白芷馆子所出。
老王志满踌躇的指点江山:“我估计再有半年,业务就能扩大一倍,你回去好好劝劝小白,让她快找厂房,生产要提上去。”
顾苗苗催促:“还去不去问陪护的事儿?我晚上还有兼职。”
老王将她上下打量一眼,提醒她:“臊眉耷眼一些,别看起来时时刻刻都在堵老赖,老太太还当你是来催命的,哪里还敢受你的照顾。”
她立刻放松了神情,摆出一副小白兔的模样。
老王略略有些满意,带着她下了两层楼,到了住院部的肾内科,三拐四拐,站到了一处单间病房门口。
病房开着门,一位陪护装扮的四旬妇女正在病房里忙活。
病床上坐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慢条斯理的埋怨:“……你听不懂‘边际效应’,也听不懂‘马列主义’,我们说不到一块去,你又想赚全天的钱,这不是为难我?!”
陪护郁闷着,“您找的是陪护,又不是找儿媳妇儿。”
老太太冷哼一声:“别再提那些白眼狼。”
老王等了等,在打开的门扉上敲了两敲,笑道:“龚教授精神好啊?”
龚老太太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声:“一般好吧。”
老王笑呵呵进了病房,转头向顾苗苗招招手,同老太太道:“看看,今天我给龚教授带来个小姑娘,包你满意。”
老太太看向顾苗苗,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说说,你都会些什么呀?”
顾苗苗觉着画风怎么有些不对,她更像是进了夜总会,现在是被老王这个妈妈桑带去见客人,客人还要考察她的专业技能。
老王转回头给她使眼色,她打起精神道:“大学毕业,会画画,会说点英语和德语,会弹点吉他,会弹点钢琴,会点柔道,会骑摩托车玩漂移……”
老太太被她这个回答逗的弯了眉:“听起来倒挺多才多艺,看你这小模样,你也不像伺候人的人,怎么想要跑来当陪护?”
她倒是被老太太的逻辑弄的失笑:“听说您出高价找陪护,我这不是因为钱动了心?!”
老太太点点头:“倒也是。”
又随意问了两道高深的题,顾苗苗会就会,不会就往其他话题上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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