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安坐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赫定的后背,像很多次别人安慰她那样。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岑安问。
赫定没说话,兀自喘着气,肩膀随着他一呼一吸间,抖得厉害。
岑安还待说什么,赫定却突然钻到了岑安的怀里,抱着岑安的腰,低声哭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岑安也被吓到了,她从见到赫定开始,这孩子都是一副寡言少语的淡定样子,这会儿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岑安见赫定不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继续帮他顺着背,企图能缓解一下赫定激动的情绪。
赫定哭了一会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剩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慢慢的没了声息。
岑安轻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没反应。她这才发现,赫定哭着哭着,又睡着了。
岑安把人轻轻地从怀里放回枕头上,低头看着自己衣服上一大片的湿,叹了口气。
熟睡的时候被吓醒,又穿着这么身儿湿哒哒的衣服,睡肯定是睡不成了。
岑安下了地,换了件干衣服,把这件眼泪鼻涕泡着的衣服跟昨天赫定换下来的脏衣服泡在了一起,放了洗衣粉,搅合搅合,转身去做饭了。
这套洗衣服的动作岑安再熟悉不过了。
岑雪还在的时候,靠缝缝补补和给人洗衣服做零工之类杂七杂八的活贴补家用,岑安从小就在看,慢慢长大点就开始帮着做,到了现在,已经是熟能生巧,行云流水。
岑安洗脸刷牙之后,在锅里煮了粥,又热了两个馒头——沙婶怕她自己吃不好饭,时不常的就会拿些自家做的馒头包子饺子之类的过来。
饭在锅里热着,岑安转身就去洗盆里的衣服。
她拿了个小凳子,从门后拎过搓衣板,用小手一下一下的搓了起来。
虽是小孩子的衣服,但岑安也还是小孩,洗起来难免吃力。
她这边衣服洗完了,赫定也起床了。
“你醒啦?”岑安随手擦了下额头溅的水。
“嗯,姐姐我来晾吧!”赫定揉揉眼睛。
今天天气很好,昨日秋雨荡涤了夏日的最后一丝热气,现下正是秋高气爽,云淡风轻。岑安把洗好的衣服抱到院子里,拉过那个她一贯踩着晾衣服的小板凳——现在换成了赫定站在上面——一件一件地往赫定手里递。
她光顾着往上递衣服,等到衣服递完了才抬头看。
一抬头岑安差点坐地上。
赫定这小祖宗是直接把衣服甩上绳子的,没展平不说,有一件的袖子还绕了绳子几圈,直接缠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爬山虎。
岑安哑口无言,只能让赫定下来,自己又抻着胳膊把那袖子一圈圈拆下来,重新把几件衣服晾好了。
“衣服得这样晾,干了才能穿,要像你那样都成咸菜干了。”岑安边把衣服展开来,边跟赫定说。
“嗯。”赫定仰着头认真的看着岑安,淡淡的阳光投进他灰蓝色的眼睛,像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宝石。
岑安从凳子上蹦下来,她比赫定高一点,就着身高优势,揉了揉赫定的头发,那头发软软的,还有点小卷毛,很是可爱。
“饿了没?咱吃饭呗!”岑安笑着说。
“好!”赫定眼睛直放光。
“哎等会!先刷牙洗脸去。”岑安把赫定的身体向边上一扭,又拿了一支新牙刷,就把人推到了洗脸盆边上。
趁着赫定收拾自己的间隙,岑安叠了被子,把早饭端上了桌。
第6章我家有羊
“来,我看看洗干净了吗?”岑安在赫定的脸上看了一圈,末了还掐了掐赫定的小脸蛋。
“合格,吃饭。”岑安说。
赫定坐下,喝了一口粥。这粥岑安已经凉了一会儿了,现在刚好是好入口的温度,岑安又剥了一个鸡蛋放到赫定面前的空碟子上,这才开始吃自己的早饭。
岑安掰了一半馒头递给赫定,“能吃饱吗?”
赫定塞了满嘴的鸡蛋,正努着小嘴嚼着,嘴巴倒不出空来,就使劲儿点了点头。
岑安乐了。“喝点粥,我又不跟你抢,慢慢吃。”
多了一个人吃饭果然吃得香,岑安感觉自己好久没有吃这么多了。自从岑雪走了之后,她整个瘦了一大圈,沙婶都担心她饿坏了,但这不是她故意不吃,而是真的没有食欲。
可能小孩就是这样吧,他们的悲喜不如成年人来得凶猛集中,但却丝丝渗进生活,他们不会排解,只能由着它自愈。
“赫定,你几岁了?”岑安收了碗,放到厨房。
“六岁。”赫定紧跟着端了装鸡蛋壳的盘子出来,倒到了垃圾桶。
“那你比我小三岁,我今年八岁。”岑安边洗碗边说。
“姐姐桌子要擦吗?我去擦。”
“嗯,用这个。”岑安递了块干净的抹布。
“我看过以前家里的佣人收拾餐桌,也是这么擦的。”赫定边擦边说。
岑安收拾好碗筷,进来看了一眼赫定的劳动成果,确实还可以。
岑安打开了窗户和门,流通着屋里的空气。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风虽然不大,但吹到皮肤上确实是实打实的凉了。
“赫定,我们得说说你的事。”岑安坐在沙发上,“你说你是被坏人丢在这里的,那你还能回去吗?还有其他家人吗?你爸爸呢?”
赫定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小短腿离地还有一段距离,就那么悬着。
“我还有两个姐姐,我听她们说,就是爸爸的小老婆害死了妈妈,她现在又来害我,让人把我扔掉,她就是想要我们家的钱。”赫定说着说着,拳头攥了起来,小脸由于生气而微微泛红。
他的年纪还不会委婉地表达,只能有什么说什么,也正是这样,冲击力才特别大。
岑安虽然成熟得较同龄人都早,但这动辄害死这个扔掉那个的豪门恩怨戏码,跟她从小的生活没有一丝交集,着实让她震惊了一把,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姐姐,我很害怕,我怕那个坏女人会找到我。”赫定说这话时,尾音带了一丝哽咽。
岑安拉过赫定的手,“不会的,她找不到这里的,你就呆在这,没人会找到你来害你。”
其实岑安自己也害怕,害怕那个坏女人会找到赫定,虽然她不是很懂为什么那个女人要害赫定,但她能实实在在看出赫定的恐惧和愤怒。
“不过,我上学不在家的时候,你要自己注意,不要给陌生人开门。记住了吗?”岑安望着赫定的眼睛。
“嗯,我记住了。”赫定用力点了点头,脑袋上的小卷毛也跟着颤了颤。
“安安!安安你在家吗?”有个小女孩在外面拍着门,“出来玩吗?要不要来我家看羊?”
“来啦!”岑安跑出去开了门,一个扎着双马尾的残影风一样卷了进来,正是马影。
“哎?这小孩是谁?长得真好看。”马影一屁股拍在沙发上,把另一头的赫定都颠了一下。“他咋穿着你的衣服?”
马影是这个院子里马家的老二,十分开朗,跟岑安的关系很好。马影的爸妈都姓马,姐姐叫马琼,比她大四岁。
一家四口都姓马,却养了一圈的羊,有二十多只。姐俩从小喝羊奶长大,皮肤白嫩嫩的吹弹可破,但身上或多或少会沾上点羊膻味。
岑安是早就习惯了的,可赫定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少爷,一下子接受不了,就皱了皱鼻子。可马影却不以为然,只听她说道:“小孩儿,你别看羊膻味不好闻,但是小羊崽儿可可爱了,不信我带你去,你肯定没见过吧!”
男孩子仿佛天生就有股不服输的劲头,听着马影的话就想要去看羊。岑安还在刚刚的事情里没缓过来,不过两人都出去了,她也就跟着跑了出去。
马家的羊圈是往地下挖了一米半建的,离着几米就能闻到扑面而来的羊膻味,赫定下意识想躲,可碍于小男子汉的自尊,硬是没退。
马影带着两个人往关小羊崽子那边走,正巧这时候马琼正在喂羊,回头看见马影,就说:“你来这干嘛,怪脏的,你不是找安安去了吗?”
“马琼姐,我在这!”站在最后的岑安高高挥着手跟马琼打招呼。
“哎,这小孩是谁?”马琼放下手里的草,带着三个人走出羊圈。
“这是……这是,我在路……路上捡的弟弟,啊不,小乞丐。”岑安磕巴了半天,说了自己平生第一个谎话。
“这小乞丐长得真好看,像洋娃娃一样。”马琼笑着打量赫定,“安安,我给你拿两袋奶去,你等会儿啊!”
“妈,给安安拿两袋奶。”马琼边进屋边喊。
眨眼功夫,马琼和马影的妈从里屋出来了。
这是一个有些干瘪的妇女,常年的家务活压得她的背略微弯了下去;从五官能看出来,这个女人年轻时一定很漂亮,一双眼睛虽有皱纹,但依旧能看出流转其间的神采。
“安安,这个奶你拿回去加点水煮,要不太浓了你喝不惯。”马姑递了羊奶的袋子给岑安,“这孩子是谁家的?真像咱回民的孩子,这眼睛多漂亮。”
“马姑,这是我弟弟。”岑安接过羊奶,回头对着赫定挤了挤眼睛。
“马姑好,我叫赫定。”赫定说着,还恭恭敬敬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大院里都是粗人,哪里见过这么规矩的孩子,岑雪和岑安刚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当年院子里的另类了,现在这孩子见到长辈居然还带鞠躬的。
马姑赶紧扶了一下赫定,嘴里还说着:“哎呦,这孩子行这么大礼呢!可真是你弟弟,第一次见到我反应都一样。”
岑安也没想到赫定会是这么个反应,她就拉着赫定对着马姑呲着小牙笑。
“妈,我们去玩啦!”马影显摆完自己家的小羊崽,早就想去外边疯跑了。
“去吧去吧,别上大道啊,有车。”马姑对着几个孩子的背影笑着说。
第7章沙大沙二
马琼是一向不跟他们一起掺合的,见到三个人出去了,她就继续回到羊圈去喂养了。
大院很大,住了几户人家。进院正对着的是老刘家,是院里最有钱的人家,在旁边胡同口开了家食杂店;左手边一排连住房带仓房都算上,是老沙家,沙家要养马,所以地方占得也最大;右手边第一户就是老岑家了,岑雪当时怀着岑安过来,在院子里找了这间大小中等的房子租了下来。
刘家和岑家的中间,有一个伸进去的拐角,里面住的就是马家,地方不大又有羊,所以总是显得局促又不干净。
不过马家的两个女儿倒是都善良可爱,马琼内敛,马影开朗。院子里的孩子年纪都差不多大,除了刘家的娇娇女不稀罕跟他们一起玩,其余几个孩子都是泥堆里打滚的情分。
三个人正在院子里围了一圈儿,一边用树枝给泥巴雕花儿一边小声嘀咕着,就听到沙家的大门“哐哐”响了两声,里面冲出两个人。
第一个人出来没什么奇怪,除了疯点儿;第二个人再出来的时候,赫定愣住了——
俩人长得一模一样。
沙家两兄弟颠颠儿跑过来,挨着他们,几个人蹲成了一大点的圈儿。
“整啥呢?给我看看!”其中一个说。
岑安看了眼赫定,赫定的眼睛像是黏在了沙家两兄弟身上,她就知道这小孩肯定是没见过双胞胎。
“这是我弟弟,叫赫定。”岑安对着沙家两兄弟说,然后又转向赫定,“这两个是沙家的,双胞胎,一个叫沙松涛,一个叫沙松浪。”
赫定眼睛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又一圈,“你们好,我叫赫定。”
“你好你好!”沙家两兄弟同时说。
“他是老大,沙松涛;我是老二,沙松浪。”沙松浪说,“我告诉你怎么分清我俩谁是谁啊,我是两个眼睛都双眼皮,他左眼睛是单眼皮,右眼睛双眼皮,哈哈哈,俗称二五眼。”
沙松浪说着,抓了把小石子儿就往他哥腿上丢,丢完转身开跑。
“沙老二,你给我站那!”沙松涛“腾”地起身,就要去追他弟弟。不过还没等步子迈开,他转头面无表情地对赫定说:“你以后可以叫他‘二沙’、‘二傻’,我们都这么叫他。”
说完,他端着那张平静的脸,轮着胳膊就去追沙老二。
一旁的马影看着沙家两个活宝,咯咯地笑。
院子里被这俩兄弟折腾得沙飞石走,最后沙老二怪叫着跑到岑安背后躲起来,这才免了他哥对他的“屠杀”。
虽是深秋,正午大太阳也挺烤人的,几个小孩这会儿都被叫回去吃午饭睡午觉了。
几个人折腾了一上午,泥巴沙土裹了一身。赫定更是觉得新鲜,以前家里人从来不让小少爷玩泥巴,他就像是发现新世界一样,满手满脸蹭了个痛快。
岑安看着眼前的泥猴子哭笑不得。
岑安不太会给小孩洗澡,她自己都还是小孩,可是赫定实在把自己折腾得太热闹,不洗干净没法让他上桌吃饭。
兑好稍烫的水,把在自家小院里杵着的赫定叫进来;岑安关上了门窗,省得赫定洗澡着凉。
“把衣服脱了,然后去浴盆里坐着。”岑安小大人一样一边发号施令一边翻找着毛巾和干净衣服。
赫定笑嘻嘻光溜溜地进了浴盆。这浴盆是半大孩子的尺寸,赫定坐进去还有挺大的余份儿,他看着岑安帮他找衣服,自己就坐在浴盆里撩水花玩儿。要是从前在家,可能浴缸里还会有很多他喜欢的玩具,可就算现在没有,他也很开心。
岑安拿齐东西,丢了一个小毛巾进浴盆,后又拖来小板凳,坐在边上准备学着岑雪给自己洗澡的样子,来给眼前这个泥猴儿洗澡。
“先把脸打湿,你看那泥巴,都干了,你不觉得脸绷得慌吗?”岑安把湿毛巾在赫定的脸上细细擦了几圈,不敢太使劲儿,怕弄疼他。
“手,抬手。”
赫定把脚趾头勾着浴盆沿儿,手也扒着,企图让自己浮在水上。岑安说话他就跟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在那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