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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日上午,大长公主府西花厅。
大长公主跻身跪坐在矮脚长几前,身后那镶嵌着珐琅绘饰的巨大漆木屏风华丽到咄咄逼人。
李凤鸣与她隔几相望,一袭金红裳烈烈似焰,金线彩绣的出云双头凤自这团火红中庄严涅槃。
大长公主抬手虚拂过整张长几,笑容端雅:“近些年,雍京风行分茶戏,我闲来无事便自行玩乐。素具粗简,见笑了。”
长几上一应茶具精致齐备,“粗简”二字自谦得过分明显。
“是挺粗简的。”说话间,李凤鸣已反客为主。
碾茶为末,注汤,以筅击拂。
茶水相遭,茶乳浮于兔毫盏的盏面,白如疏星朗月,绿如劲疾草书。
她信手拈来,好似水绘丹青,风雅中透着恣意。
分茶既毕,李凤鸣才浅笑抬眸:“恕我直言,我虽年稚历浅,但大长公主现今兴致勃勃的许多东西,都是我小时玩剩下的。”
今日这顿茶戏,大长公主所为何事,她很清楚。
大长公主只知李凤鸣是魏国一个闲散王爷的私生女,无非是想用些小把戏先打压她的气势,让她自惭形秽,让她自觉配不上如今的萧明彻。或者说将来的萧明彻。
然后再拿捏着她来谈。
可惜,李凤鸣从不会觉得自己配不上谁。
当世各国里,以齐立国最晚。
如今齐国只不过正蹒跚在魏国早已走过的路上。
要论装腔作态、以势压人,齐国大长公主不可能是魏国前储君的对手。
大长公主是当前两辈齐国公主中唯一敢公开要求公主入朝议政权的,其胆色与野望在萧姓皇女中算是出挑。
但在李凤鸣眼里,她还不够看。
李凤鸣既能猜到大长公主打算怎么谈,便明白为什么要谈。
“没必要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噱头,有话直说。只要条件得当,双方互惠互利,我一定配合。”
被她的气势打乱了原定谈话章程,大长公主的脸色隐隐发青。
“京中许多人都说淮王妃是个软柿子,今日看来,却不太像。”
“若非要说是软柿子,那也算。毕竟我这人务实又惜命,”李凤鸣笑笑,单手端起茶盏,“不必费心绕弯子,贵国陛下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她既单刀直入,长公主便也稳了心神,展开动之以情的攻势。
“你大概还不知道,老五离京前在陛下面前替你称病谢客。还强硬地撂下了话,说即便是皇后传召你,淮王府也不接懿旨,万事等他回京后再谈。”
显而易见,为了李凤鸣,萧明彻已做好与齐帝硬碰硬的准备。
这也就是赶上齐帝久病不愈,眼下又暂无别的皇子可指望,齐国还面临着内忧外患的重重压力。
要不然,萧明彻在齐帝面前说完这番话后,当场就会死得凉透骨。
李凤鸣缓缓闭目,藏起眼中涌动的热流,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萧明彻,你个被情爱冲脑的狗东西,这是有多疯啊?!多傻啊?!
大长公主语重心长:“你看,老五对你情深义重,你是不是也该为他想想?陛下不愿留你在他身旁,其实是在苦心为他计长远。”
李凤鸣强行压下心中那股即将失控的炙烫悸动,双眼重归澄定。
“我懂。莫说贵国陛下不豫,即便只考虑百姓民意,我也不该继续留在他身边。”
淮王妃是异国人,没问题;可若太子妃是异国人,所有齐国人都会很膈应。
关于这点,无论哪国百姓都一样。
太子妃可是预备中的下任国母。自己国家的女子又没死绝,谁会喜欢有个异国出身的国母?
所谓众怒难犯,萧明彻若想安稳登顶,身边就不能留个异国正室。
可李凤鸣又是持国书前来和亲的公主,绝无可能从正室退居偏房。
所以,齐帝想将李凤鸣从萧明彻身边除掉,虽残忍,却真是为他好。
大长公主唏嘘不已:“道理你都懂,看来是个聪明人。说实话,眼下老五只差临门一脚,你就是最后那块绊脚石。”
“这叫什么话?就算我是萧明彻的绊脚石,也不是最后一块。”
李凤鸣笑音疏懒,话也说得很不客气。
“东宫里那位只是在养病,可还没死呢。”
“你……放肆!”大长公主闻言面色转白,惊怒拍桌。
“这就算放肆?那你是见识少了。若倒转回四五年前,我还能更放肆。”
李凤鸣单手托腮,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又张狂。
“只要手中筹码够分量,没有我不敢提的条件。”
和亲来齐这两年,除了当初在滴翠山行宫找钱昭仪闹事之外,她没怎么惹是生非,更不曾强出头,最多就是在萧明彻背后出几句主意。
整体上表现得很像个温良的好人。
可自开蒙受教起,她所学之中的大部分,就不是小孩子该学的。
在谈判台上该怎么虚实参半、软硬兼施、胆大心脏,她比对面这位大长公主熟练多了。
有些手段她不喜、不屑,却不代表她不懂、不敢。
“实不相瞒,你们都看走了眼。或许连萧明彻都没察觉,我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李凤鸣笑得自嘲,却又莫名坦然。
“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很人渣。”
此刻正在东宫养病的太子萧明宣,才是萧明彻通往至尊之位的最后变数。
也是最大变数。
既萧明彻已疯魔到为她赌上所有,她便也敢为他彻底扫清前路。
“我今日既来了,就定要来得值。管你们是想要我走还是想要我死,这都可以谈。但我这人不喜欢吃亏,谁要是想画个大饼就从我这里空手套白狼,那是做梦。”
李凤鸣指尖轻点桌面,谈笑自若。
“若我这块绊脚石没了,东宫里那位却痊愈,萧明彻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连活路都没了,更别说退路。到时你让他上哪儿哭去?”
“你的意思是,要太子……”
大长公主实在很难理解李凤鸣的狂妄从何而来,竟敢要求太子死在她前头。
“我大可现在就杀了你!”
“你不敢。别说你,连贵国皇帝陛下都不敢,否则就不会有你我这场谈话。”
李凤鸣笑觑她,半点没在怕的。
“我派回洛都报信的人,昨日已经上船了。我是代表大魏李氏来齐和亲的,若无端死于萧氏之手,现今的大魏储君李遥可不会错过一场能让她立威的国战。”
稍顿,李凤鸣动作随意地再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润喉。
“魏人乐与各国友善,却十分好面子。我活着时对魏国无足轻重,但我若死于非命,单单只为维护国威颜面、安抚民心物议,那边都必须为我的死倾力与齐国一战。贵国皇帝很清楚,眼下的齐国经不起同时两场国战,要不怎么会有萧明彻与我这桩联姻呢?”
这是齐国当前的死穴。她敢狂妄提条件,底气就在这里。
她略抬下巴,笑吟吟指了指自己衣袍上的出云双头凤纹绣。
“落毛的凤凰,它还是凤凰。大长公主,你最好相信这一点。”
大长公主瞪着她。
虽疑心她是虚张声势,却也不敢完全不信。
“既然大家都是为了萧明彻,那就万事好商量。你们若对太子下不去手,我可以退一步。”
李凤鸣缓和声气,终于亮出了真正的条件。
“若贵国陛下真心为萧明彻计长远,请使飞驿快马加急,将卫城军前锋营兵符交到萧明彻手上。”
对于太子,趁他病要他命当然是最万无一失的。
但李凤鸣还没那么丧心病狂,她不过就是耍心眼而已。
先提个“你们先杀了太子,我就如你们所愿去死”这种荒唐条件,再退步到“为萧明彻换取五万卫城军兵符,我就如你们所愿去死”,对方自会更愿意接受后者。
要是齐帝当真打定主意改立萧明彻为太子,交付卫城军前锋营的兵符并不为难。
前锋营人数仅仅五万,对齐帝本人没有太大威胁,却足够萧明彻防范太子的东宫府兵。
“待兵符到了萧明彻手上,我会在回母国省亲途中‘急病而亡’,你们的人看着我咽气就可离开,之后一切与你萧氏无关。我的人自会将我遗体火化,捧我骨灰归乡,并保证洛都那头风平浪静。”
李凤鸣站起身来,慢条斯理掸着衣上褶皱。
“请原话转告贵国陛下:这笔交易于他于我都是豪赌。他赌国运,我赌命。我的筹码已上桌,就问他跟不跟。”
只要有五万卫城军在手,即便太子侥幸渡过死劫并东山再起,也不敢妄动萧明彻分毫。
为萧明彻换取这道保命符,是李凤鸣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剩下的路,就得他自己走了。
第67章
别看李凤鸣在大长公主面前举重若轻,话说得硬气,其实她心中是忐忑的。
她根本就没派过谁回魏国报信。
当年魏帝后经角力达成共识,让李凤鸣换身份和亲,本就是让她在外自生自灭的意思。
大长公主不知她这底细,从前又无权参政议政,所以才会被唬住。
若换成齐帝那老狐狸,必能轻易察觉她的某些话根本经不起推敲。
国与国之间的交道,人情都建立在利益之上,哪有那么多感情用事。
齐国不能冒险同时打两场国战,所以才会向魏国递交国书联姻结盟;而魏国同意联姻,一样是为了避免国战。
魏国帝党后党撕扯多年,如今继任储君李遥地位不稳,二皇子李运又虎视眈眈,诸多内忧不解,岂会妄树外敌?
若李凤鸣死于非命,齐国只需说是病故或意外,派使节前往洛都道歉致哀时姿态放低些,魏国或许会有所刁难,或许会提出苛刻的补偿条件,但不会轻易与友邦撕盟大战。
早前李运就是知道魏国不会为李凤鸣的生死轻易与齐国开战,在派度扬斐等人前来暗杀时,才让他们设法卷入齐皇嗣内斗,留下“魏人参与刺杀齐太子”的线索,想挑齐国这边先动手。
但度扬斐悬崖勒马,没有留下明显证据;恒王在受审过程中毒发暴毙,也没来得及交代出曾指使齐人刺杀太子的事。
所以李凤鸣就算死也白死,魏国不会为她轻易开战。她不过是虚张声势,手中根本没有够分量的筹码。
她很清楚,大长公主未必能看透这点,齐帝却一定能看透。
至于齐帝会不会答应交易,要看他有多需要萧明彻。这才是李凤鸣如今真实且唯一的筹码。
好在她赌赢了。
五天后,齐帝心腹近侍低调来到淮王府,当着她的面将卫城军前锋营兵符交给战开阳验收。
齐帝还让近侍传了口谕,命战开阳自木兰镇飞驿启程,快马加急护送兵符呈交萧明彻,金吾卫校尉方成率队随行。
兹事体大,当着近侍的面也不便多言,战开阳领口谕,点了两名王府护卫,马不停蹄就出发了。
战开阳走后,近侍对李凤鸣传了第二道口谕:淮王妃立即启程归母国省亲,由大长公主率卫队护送至岚城。
*****
五月十七,齐北岚城。
岚城背靠映阳山,越山就是魏国;面对岚水河,顺流而行可通夏国。
这地理位置很微妙,一言不合就可能成为国与国冲突的最前线,不适合普通百姓定居。
所以它几乎是齐国北边一座孤城。本地长住人口很少,兵比民多,主要担负防御功能,也供魏、夏来齐的商旅们中转落脚。
夏日黄昏的风有些烫,将衣衫熨得热腾腾。
李凤鸣站在城墙上,眺望夕照中的映阳山,有种说不出的恍惚。
山那头就是她的母国故土,是她最初的来处。可她望着那座山,却看不到回程的路。
好在她本无似箭归心,也不觉难过伤感,毕竟当初来时就知回不去的。
收回目光向城楼下俯瞰,宽阔的入城道尽头,隐约可见一对威严高耸的国界柱石。
前年秋末,就是在那对国界柱石前,李凤鸣被盖上盖头,坐进了齐国迎亲仪仗簇拥的喜轿。
那算是她和萧明彻的初次相遇,但他俩都没能看见对方的长相。
当时她并不好奇萧明彻的长相,更不在意他是怎样的性情。
那个时候,“齐国淮王萧明彻”对李凤鸣来说,就像岚城对过往商旅一样,作用只是中转落脚而已。
她感激这人和这场联姻为她带来生机,心想若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她定会倾力报答。
但也就仅此而已。
万事走一步看一步,时机到了,她便会脱身离去。
今时今日,就是当初心心念念的脱身时机,只需顺着岚水河便能到达女帝姬平君治下的夏国。
可李凤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当初想象中那么洒脱。
人生前十七年,她是大魏储君。
十七岁到十九岁,她被幽闭在东宫,自己都不知自己算个什么玩意儿。
然后,她遇到了萧明彻。
过去这一年多,她不再是什么储君,也不再是“不知算个什么玩意儿”。
大多数时候的喜乐悲欢都很简单,很平凡。
食色性也,嬉笑怒骂;人前装着万般好,人后不藏小矫情。
像天底下所有鲜活而真实的人。
这段经历让她欢喜。
她喜爱这段时光里的自己,也喜爱这段时光里的萧明彻。
眼下天高海阔就在咫尺,她知道自己一定还会遇到别的人,经历别的事,重新拥有别的美好回忆。
她自信无论何时都能让自己过得好。
但她知道,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说:李凤鸣,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
她心中也再不会有第二次同样的震惊、悸动与满足。
天意吝啬,有些事,一生里只会遇见一次。
*****
回到岚城官驿时,穹隆已换做夜色。
李凤鸣问大长公主的人要了壶酒,便进了自己房中。
她自斟自饮一杯,等淳于黛研好了墨,便走过去提笔写下几行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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