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寒头疼道:“我没有对哪位皇子有意见,他们做错了事,违背了南燕律令,我知道了必然是无法姑息的。要不然,你以为黑衣羽林是做什么的?”
沈卓特设黑衣羽林,指挥使与羽林军统领、禁军侍卫长同级,却不属皇城都尉府和南京畿道备,归陛下直掌。不掌侍卫仪仗,不掌廷杖,只负责侦缉巡查。
这是帝王的枕下刀兵,是他牵制诸皇子、诸将领的耳目喉舌。
他亦觉得倦怠,朝堂事,天下事,江湖事,件件桩桩,俱都是些抓不住首尾,讲不出个是非对错的乱麻。
没有人能一手遮天,各方势力交错盘结,如同一张泼天巨网,将这世间人尽数困顿于此。
他若手中擎剑,亦想涤荡乾坤,一肃尘灰遍地。
东海、淮上、西南、南疆,哪一件不是帝王心上如焦如灼的心事。
雄主如沈卓、如元锋,却也只能在安坐在这世间至高处,再被这一件件、一桩桩的细民佣兵之事慢慢地磋磨。
他洒下鱼食,一群锦鲤便向这边聚了过来,沈梦寒按住阿黄,低声威胁道:“不许去。”
阿花在一边喵喵地叫,阿黄被按住了,它也似被定在了一旁。
谢尘烟从问渠楼中带回了一群锦鲤,就养在这挽翠阁的荷塘中,惹得阿黄和阿花日日里蹲在岸边蠢蠢欲动,从前养在这里的鸳鸯鹭鸶都不得不挪到揽雪轩那边去了。
荷花塘对面本是一片空地,备着种些盛夏花木的,结果被谢尘烟抢先翻了,乱七八糟地种了些草药,长得也似杂草丛生,遥遥望去,竟也颇有野趣。
他不过来了隐阁不到一年,这园子里处处都是他留下的生机,连不知内情的冉紫云都啧啧称奇道,这园子里有人住与没人住,就是不一样。
他永远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用不完的力气,他精心地经营着这个园子,当自己是此间主人,每日都要翻出花样,努力与前一日有所不同。
“对了。”冉紫云突然想到了什么,皱眉道:“你叫我去查的明州卢眠,死了。”
“死了?”沈梦寒一怔,不能置信地重复道。
冉紫云沉重道:“他五月初回到明州家中,我叫人去查,却已经急病去了。”
冉紫云看了他一眼道:“他在明州打铁为生,手艺相当不错,颇认得几个江湖人,连我楼中采办都知道他。上次来金陵城,是受安平县君夫君所托,在承平侯生辰给他送些新鲜样式武器的。听说是水土不服,路上染了急病,回去不到半月人便没了。”
沈梦寒蹙眉道:“他不似打铁人。”
那卢眠尚年轻,剑法不错,却身形瘦弱,绝不似个打铁的壮汉。
冉紫云道:“他是子承父业,家业颇丰,不亲自做事,向来也只负责与客人往来,也喜爱武艺,若是有付不出银钱的江湖人肯传授他几招,他也愿意与人交个善,因而在两浙一带,也有些微名。”
冉紫云沉吟了一刻又道:“此次他遭了不幸,安平县君那边也给了他夫人不少赏钱,为表歉意,还将他幼子接到府中教养。”
沈梦寒沉声道:“合情合理。”
冉紫云“嗯”了一声道:“我叫人调了他脉案看过,的确是春夏之交中常见的行路之症。”
沈梦寒默然。
太合情合理了,简直挑不出一丝的问题。
只是他与谢尘烟那日在赌坊中见到的卢眠,他中气十足,武艺尚可,竟不像是如此短命之相。
世事无常,足以令人嗟叹。
冉紫云道:“他剑法驳杂情有可原,八成是机缘巧合,有织星宫之人求剑之时教过他一二招式,或许正是你在北昭时遇到的那个祁家人。”
沈梦寒轻叹一声:“知道了。”
织星宫的线索算是暂时断掉了,不过他倒是不急,在北昭的时候他不好请人去查祁家人。但他在北昭行事何等小心,祁家人却仍旧在景阳原上追了过来。他一定是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怕是过不了多久,那人就会出现在金陵城中了。
谢尘烟武功虽然高,如今看来江湖经验却是约等于没有,最近还是要令人看顾好他才是。
还应叫人好好调教调教阿甲他们,虽说他们武功平平,但毕竟出身照月门,待谢尘烟亦是忠心耿耿,是他人所不及的。
冉紫云眼神奇异道:“阿寒,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沈梦寒温声道:“阁中新请了北昭的厨子,姐姐不妨留下来尝一尝。”
冉紫云沉默良久。
池中莲花含苞待放,微风轻拂,摇摇欲坠。
冉紫云道:“阿寒,你当真喜欢北地的口味么?”
阿黄与阿花滚做一团。
两个多月前回来,谢尘烟见到它们这样滚在一处时,简直惊呆了。
沈梦寒默然片刻,想到他一脸震惊,难以置信的样子,方才含着笑意开口道:“习惯了,偶尔尝一尝,也没有什么不好。”
冉紫云看了一眼叫个不停的阿花道:“你这猫,快生了。”
沈梦寒未料到她话题转的这样快,不由得愣了一愣,他未见过狸猫临产,又不知道家中谁会擅长此事,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左右看看,想唤个人过来瞧瞧阿花。
冉紫云道:“我不爱吃北方菜,你自己去罢,我去下城中便走了。”
沈梦寒送冉紫云出了门,着人去寻家中有经验的下人去看顾那花狸猫,谢尘烟得了消息,也拉着良月飞奔着过去看。
冉紫云笑道:“这么宝贝,什么时候给我见见?”
沈梦寒温声道:“姐姐若想见,我现在便唤他过来。”
冉紫云悠然想了半晌,摇摇头道:“算了。”
她容貌极盛,却似含了愁怨。
沈梦寒送走了冉紫云再回来,竟然见到唐成在给花狸接生,谢尘烟和良月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
见他过来,唐成迟疑了一下,想站起来行礼,沈梦寒摆摆手道:“不必。”
他接生的手法颇为熟练,沈梦寒也颇为讶异:“你似是常做此事。”
唐成回道:“回公子,宫中贵人喜养爱宠,我确是常做此事。”
深宫寂寂无聊,养些爱倒是宠不足为奇。
谢尘烟不满他的注意力在旁人身上:“生了四只!两只花的两只橘的!”
唐成道:“还有一只。”
谢尘烟“啊”了一声低头去看,抬头献宝一般道:“这只又花又橘!”
良月在一旁插嘴道:“这叫三花猫。”
谢尘烟想了想,用手指一只一只点道:“大黄二黄,大花二花三花。”
良月“噗”地一声笑出来:“你这名字起得也太敷衍了,阿黄和阿花也就罢了,你的马也叫小花也罢了,怎么新出生的小狸猫也大花二花三花的。”
谢尘烟奇道:“不好么?”
良月道:“后厨那边也有几只猫,我们改日去数数看,阁中到底能排到几花。”
唐成扫了沈梦寒一眼,见他面上并无不虞之色,也插嘴道:“那边只有一只花的,两岁了,厨娘叫它花花。”
谢尘烟猛然想起一件事来:“小花五岁了,它才是年纪最大的。”
他若有所思地伸手戳了戳大花,阿黄立刻弓起了身子,冲他不满地叫嚷起来。
唐成忙道:“它刚刚受了惊吓,莫再惊到它。”
谢尘烟刚想讲给小花和大花换个名字,见到阿黄这个样子,悻悻地收回手指道:“算了。”
沈梦寒笑道:“这些名字也没什么不好,容易记。”
沈梦寒陪他们站了一会儿便走了,谢尘烟关心那几只新生的小猫,应了一声,头都未抬一抬。
良月见沈梦寒走了才吐了吐舌头,对谢尘烟道:“我看你改名叫谢谢好了,多好记。”
谢尘烟自然接口道:“那你叫良良好了。”
他觉得良良有些拗口,于是又改口道:“算了,还是叫月月罢。”
良月伸手打他:“我多好听的名字,被你叫得乱七八糟的。”
从挽翠阁到抱寒轩要绕过那一片池塘,沈梦寒走到池塘对面,便见他们少男少女,在初夏的日光下吵吵嚷嚷打打闹闹成一片,隔着一池烟波,也听得出那种语气中雀跃与欢快,如盛夏的蝉鸣与巨木苍翠的枝桠,和谐相生于凌空之木,带着晨露薄雾的清越。
他立在池边,隔着满池未放的的莲花遥遥相望,脚下石阶边是谢尘烟种下的无名草药,枯枝残叶,似乎无缘这热烈的夏日。
他轻抚着腕间的浅浅血痕,似是能从中汲取安慰。息旋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道:“公子,庶人沈玠在袁州遇刺。”
第三十章黄梅时雨
今天五更,跳着看的妹子自己查缺补漏叭(不过都是流水账日常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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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正值袁州雨季,赵阵一身的泥泞狼狈。
沈玠与云氏清点了一下人手,安抚了下属,此次遇袭毫无预兆,可谓是被打得措手不及,若非这人来的及时,沈玠与云氏怕是已经成了刀下亡魂。
而这人赵阵是认得的,是跟在沈梦寒身后,从北昭南归的息旋。
沈玠这边处理的差不多,悠然走来,向赵阵一礼道:“多谢将军。”
赵阵回了一礼,脸上莫名有些热,还好已经是黄昏,天气昏沉,林中雨密,更是辨识不清。
他已经不是太子,但那深宫内城、天下之中供养了二十几年的气度依旧不凡,瓢泼大雨下,行走在这刚刚激战过的乡野幽径中,衣襟带血,依然宛如闲庭信步,高贵闲雅。
赵阵恍然觉得,这姿态,与隐阁之中的沈梦寒,确有几分相似。
沈梦寒将目光从谢尘烟与良月身上收回来,转向息旋道:“告诉赵阵,留在袁州沈庶人身边,若是前太子死在流放之地,他也别回来了。”
沈梦寒眼帘微阖。
废太子遇袭之事他早有预料,因而才派了影子亲自跟着,赵阵并非庸才,否则也坐不到黑衣羽林指挥使的位子,经历了这件事,想必对于心高气傲的他也是一个警告,此后对沈玠会更加的用心,今后却是不必盯得这么紧了。
而蛛丝银线阵的再次出现只是再次坐实了他的猜测——在长汝岭想杀他的人,与此次想杀沈玠的人,不是肃王或是安王。
太子被废,最直接的受益人便是长大成人,已经统兵一方的两位皇子:肃王与安王。
在这个时候选择去刺杀太子,显然是极危险也极不值得去冒险的一件事。
而他与沈玠除了同是沈卓的儿子,还有什么共通之处么?又是谁,想取无缘于皇位的他与沈玠的性命呢?
沈梦寒长吁了一口浊气。
谢尘烟正在对良月比比划划:“就是放几个石头在池子里,又像桥又不似桥的!不用轻功也能踏过去!”
良月恍然大悟道:“你讲的是石头汀步罢!”
谢尘烟点点头道:“对!”
良月兴奋道:“我在别人家园子中见过!正巧着这就是荷花池,汀步也可以做成莲花模样!”
唐成听了他们的议论,看了看手中的猫,又望了望池子里的鱼,到底什么都未讲。
谢尘烟“啪嗒啪嗒”地跑回沈梦寒寝殿,沈梦寒畏寒,夏日里寝殿中也不曾用扇车冰盘,只将冬设夏除的隔子、屏风取了,帘障高高卷起,明瓦更了月白的薄窗纱,锦帘换了竹帘,几页花格门打开通风而已,谢尘烟从挽翠阁沿石径一路小跑回来,额头上布了一层细密的薄汗,沈梦寒取了帕子给他擦了,催道:“我这屋子里热,你同良月到凉殿去顽。”
谢尘烟自幼习武,身子本就易燥热,他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更是第一次在南方度夏,这一阵子沈梦寒连药膳都不许他吃了。谢尘烟不肯搬走,沈梦寒只得唤人将矮榻换了竹制凉床,床上亦不施被褥,只放了个竹夫人与一件凉丝薄被。
即便是如此,沈梦寒起夜的时候,还要替他拾几次被子。
而外殿设了水扇,青砖底下也挖了深井注水,夏日中清凉无比,谢尘烟白日的时候,不是去挽翠阁逗猫,便是在凉殿中瘫着。
谢尘烟伸手摸了摸茶壶,沈梦寒道:“凉了。”
他便倒也懒得倒,直提着壶柄向嘴里倒。
沈梦寒笑道:“外面有冰水你不吃,倒来我这里抢温茶。”
谢尘烟不与他搭话,急急道:“等等。”
沈梦寒一个晃神,谢尘烟人又不见了。
不多时,他啪嗒啪嗒从凉殿中取了盅冰盘镇的杨梅来,坐在沈梦寒腿边,欹着他的腿,一边捡杨梅向嘴里扔一边与沈梦寒道:“我和良月商议过了,要在挽翠阁莲花池中再铺一排莲花汀步!”
沈梦寒微微颔首道:“这些小事,你不用来同我讲,吩咐缪知广一声便是了。”
谢尘烟嘴里含着杨梅,含含糊糊道:“当然要同你讲,你若是不喜欢呢?”
沈梦寒伸手替他擦了擦唇角的嫣红,心不在焉道:“我无所谓。”
有了大花它们,谢尘烟可太忙了,每日里跑来跑去,没个闲暇,缠他也缠得没有往日里紧。
沈梦寒有了类似于嫉妒一般的微妙情绪。
讲出去谁会相信,权倾天下的公子隐在自己家中,与几只刚刚出生的小奶猫争风吃醋。
谢尘烟不认同道:“怎么能无所谓呢,这里是你的家啊。”
沈梦寒默然,是不是他的家他不知道,但谢尘烟真真切切地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是真的。
他伸手去抚谢尘烟那一缕翘毛道:“我很喜欢。”
谢尘烟很快便又走了,走之前,还向沈梦寒嘴里塞了一颗杨梅抱怨道:“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真麻烦。”
沈梦寒暗叹一口气,这杨梅可太酸了,一直酸到了他心底。
唐成跟在后面欲言又止,沈梦寒淡声道:“何事?”
唐成道:“小谢公子还在挽翠阁养了猫……”
沈梦寒一想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只得失笑着摇摇头道:“同缪知广讲一声,多买些鱼养着便是了。”
谢尘烟养的猫,同他人一样,这也爱吃,那也爱吃。
唐成的担忧并未成真,为了修汀步,谢尘烟和良月将大花大黄们搬到凉殿去了,阿花和阿黄也不放心地跟了过来,暂时放过了挽翠阁的锦鲤。
影子亲见了那蛛丝银线,向沈梦寒回话道:“那布阵用的蛛丝银线确是从前飞瑶派养的天罗因所吐,暗夜中亦可流光,极为细密坚韧,比寻常刀剑还要锐利,是杀人的利器。”
息旋与影子都是他最为信任之人。
他身处北昭深宫之时,处处掣肘,身边都是北昭的眼线,极难与外界互通信息。
周潜便寻了对双胞胎来,一个放在他身边,另一个养在暗处,趁外出采买时互相调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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