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待他冲进隐阁,觉玄便将沈梦寒从他身上夺了过去。
谢尘烟避开他的视线,不愿见他目光中的谴责与失望。
潮湿沉重的衣角从他手中飘然而逝。
谢尘烟慢了半拍,握到了一手的虚无。
寝殿中还隐隐残留着昨日的混乱与情欲。
谢尘烟愣愣地看着他们围坐在沈梦寒榻前,耳旁一片混乱。
回过神来,那个随觉玄一道出现的女子皱着眉站在他身前,一字一顿道:“我要行险术,你如若现在解蛊,还来得及。”
“你明知道他如今病得凶险。”阮纱冷道:“你是想要他的命?”
谢尘烟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
“解了奈河蛊,你走罢。”阮纱道:“我们不能留一个一而再再而三伤害他的人在他身边。”
谢尘烟望向沈梦寒的榻边。
所有人都围着他,周潜隔着人群冷冷望着他,一言不发。
那目光比他第一次见到他、比他请罪的那日还要冰冷。
谢尘烟呆呆伫在原地。
直至小花过来拉他手,引刀欲取蛊,谢尘烟才反应过来,他狠狠甩掉小花的手,起身便向外走。
将众人的惊呼与嘈杂都甩在身后,置若罔闻。
她讲的没有错。
这里不需要他。
不需要一个一而再、再而三伤害沈梦寒的人。
精致的玉器不能交到一个鲁莽冲动之人的手上。
他只消一个不慎,便会无可挽回。
他得先治好他自己。
大雨滂沱,少年的眼中却无泪。
一片澄明。
他直直闯入白马寺,终于在觉檀面前郑重行了大礼:“请大师收我为徒。”
他的心是空的,曾经满载的一切,似都随这场大雨一泻而尽了。
他伤害又抱紧,却注定无法去挽留。
谢尘烟一路上浑浑噩噩。
他一看上去便是自幼被宠爱到大的少年,却未曾叫过一声苦,撒过一次娇。
不骄不躁,恭敬守礼。
一路到临安城,风餐露宿,亦未见他面露难色。
饶是淡定如觉檀,亦不禁心中纳罕。
他似乎也不在意觉檀要将他带到何处。
离开金陵城,他整个人便如同空了一般。
觉檀在山间随意择了一处山间寺庙歇下,谢尘烟亦无异议。
他静静坐在窗前,无悲无喜,似乎万事万物都再入不得他的眼。
觉檀道:“我已经向主持言明,明日在戒堂与你受戒。”
谢尘烟垂头道:“好。”
觉檀察觉到有水光从少年的眼中一闪而逝。
觉檀温声道:“人生八苦,一一尝过,方知梦幻泡影,皆是虚妄。”
谢尘烟垂着头,仿佛听进去了,又仿佛没有。
觉檀轻轻拂过他周身大穴:“睡罢,明日授你清水诀第一式。”
不眠不休了这样久,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身体似是堕入梦境,神志却又无比的混沌与清明。
穿越山川河流。
回到魂萦梦绕的那一处。
天下这样大,他所求不过他身边一隅而已。
沈梦寒到底还是醒了过来。
一次又一次徘徊在鬼门关,阎王亦知会带累无辜,执意不肯收下他。
他清冷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殿内。
夹杂着他自己都浑然不觉的渴念与期冀。
阮纱道:“他走了。”
沈梦寒收回目光,“嗯”了一声。温言道:“辛苦你了。”
语气寥落。
阮纱见过他强势,见过他隐忍,却从未见过他这般落寞。
这一瞬沈梦寒的目光竟然让她觉得自己残忍。
阮纱默然半晌方才哑声道:“阿寒,我宁愿辛苦,你别怕麻烦我们。”
沈梦寒闭了闭眼,轻声道:“不会。”
待阮纱退下,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一人,他静静转头,谢尘烟平日里睡的矮榻还摆在原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好置在上面,仿佛主人今夜还会归来。
他怔怔地看着那一处。
仿佛那个娃娃脸的少年还坐在榻前。
他总是不肯端端正正坐在一处,盘着膝、半跪着、倚靠在他脚边、或是干脆趴在地上。
黑湛湛的眸子始终朝着他的方向,目光中满满的都是他。
他的小烟。
沈梦寒眸中渐渐酸涩。
榻上有未来得及擦拭的干涸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他的小烟。
那日里他那么粗暴直接,不知有未有受伤?
少年走的时候比来时还干净,连小花和照月剑都留在了阁中。
隐阁中少了那个喧嚣吵闹的少年,终于沉默寂静下来。
梵钟阵阵敲响。
破开晨雾,远抵湖海。
小小的庙宇依山临湖,端地好风景,行过窄窄的穿堂,前方豁然开朗。
天井两侧长长的廊庑供百八罗汉,或庄严肃穆,或金刚怒目,或慵懒阖目,或灵动非常。
寻常人慢慢行过此处,多怀敬畏之意。
谢尘烟无心这山水好风光,亦无心满目神佛,步履镇定,一步一步走过大殿前长长的天井。
白衣乌发,秀致挺拔;目光澄澈,无悲无喜。
不论是慈眉善目的老主持,还是觉檀,都为之一倾。
那老主持喃喃道:“若不是有佛心,便是有深执。”
觉檀微微一叹。
大殿宏阔。
回廊幽深。
南燕重佛崇礼,这间小小的寺庙也极尽清雅肃穆。
诸天神佛,
谢尘烟怔怔的站在那。
他跪不下去。
他这一生,只跪过那一个人。
诸天神佛,他亦只愿长拜一人。
大道三千,他有限的心力,只愿修那一个人的缘法。
谢尘烟如梦初醒,惨然道:“大师,我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佛祖。”
谢尘烟的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我情根深种,我不愿意出家。”
觉檀似乎早已猜到是这个结果,轻叹一声,手按在他头顶,温声道:“小谢,你心如稚子,佛愿度你。”
磅礴内息奔流而入。
叩开久锁尘封的心门,旧日记忆的碎片呼啸而至。
带他离开春风和暖的江南,带他回到寒冬料峭的北原。
谢尘烟惨然按住额头。
原来他以为的开始从来都不是开始。
谢尘烟缓缓伏下身子。
原来他看到的亦从来不是全部。
谢尘烟痛哭失声。
他知道沈梦寒为何一定要送走他了,他见过十五岁的沈梦寒,他竟然忘记了。
他已经忘记了他一次,他笃定他还会再忘记他一次。
他早该明白,他怎么会舍得对他残忍,他只会对自己残忍。
他何德何能,能得沈梦寒倾心相待。
谢尘烟:我去随家仓(脑科医院)进个修,很快就回来QAQ
第六十一章冰凌花开
回忆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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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尘烟十二岁生辰那日,家中来了贵客。
一个过分好看的少年,身上带着些跋山涉水的风尘之色,亦不能掩盖他容色明丽:“唔,听说你是上巳的生辰,还好没有来迟。”
他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却不知应该怎么回答。
他不晓得上巳是什么意思,却迎着那少年清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我叫沈梦寒,你可以叫我梦寒哥哥。”那少年轻快道:“他们说,你想要一匹自己的马?”
谢尘烟远远看着阳光下的少年,层层衣襟雪白,清风晓月,潇洒倜傥。
日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红的光晕,端地挺秀风流。
他又低头看看自己刚刚在地上打滚挖土,弄得脏兮兮、灰扑扑的衣服。
谢柔不知何时出现在帐子口,警惕地望着他们。
这一次关于母亲的记忆不再是模糊不清的一团迷雾幻影,他清晰的记起谢柔的样子。
她长得和相四娘有一点像,更成熟一些,目光却有些混沌的迷茫。
眯着眼睛看过来,谢尘烟心上升起一点难言的恐惧。
沈梦寒蹲在谢尘烟的身前,似是要伸手将他拉到自己的怀里,谢尘烟退了一步,转身便跑。
沈梦寒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他长相好看,自然讨小孩子们的欢心,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小朋友这么明确地拒绝。
谢尘烟跑回帐子,从谢柔身边钻了进去。
扑到自己的衣箱旁,将一口大箱子整个倒在地上。
左挑右拣,选了一件同样雪白的袍子换上。
谢柔还紧张地站在门口,不肯放沈梦寒进来。
沈梦寒目光转过来,适应了帐里帐外的光线,方才看到急吼吼换了新衣裳的小小团团的谢尘烟,眼睛顿时弯了起来,带了些促狭的笑意道:“小谢换了衣服,是想同哥哥一道出去顽么?”
谢尘烟躲在谢柔身后,偷偷地露出两个圆滚滚的大眼睛,暗自搓了搓手,用力地点点头。
谢柔断喝道:“不许去!”
她眼睛突然变得血红,柳眉倒竖,手上突然开始蓄力。
谢尘烟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谢柔时好时坏,有时候会发疯,只要不激怒她,便不会真正伤害谢尘烟。
沈梦寒见状却微微蹙起眉头。
谢尘烟遥遥地望着他,少年站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昳丽挺秀。
他有些艳慕心仪,很想同他一道出去,但谢柔的目光死死纠缠在他身上,谢尘烟小声道:“我不去了。”
沈梦寒敛了笑意,沉沉地望着他。
他好像也未比他大上几岁,却不怒自威,看上去便很值得依赖的样子。
沈梦寒沉声问道:“诚实一点回答我,想去,还是不想去?”
谢尘烟抬头看向即将暴怒的谢柔,又看向帐外目光清冷的沈梦寒,大大的眼睛里立刻便涌上了泪意。
他想应,又不敢应。
照月就在手侧,剑鞘被谢柔抠得坑坑洼洼,谢尘烟眼前一花,谢柔轻叱一声,不知何时已经执了剑在手,劈头盖脸地向沈梦寒攻去。
谢尘烟惊呼一声,急急去阻。
谢柔发起疯来,有时要十数人才制得住她,如今这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少年,又岂会是她的对手?
谁料他手中剑都未曾出鞘,手中的剑鞘只看似随意地一挡,便近了谢柔的身,一步踏进谢尘烟与谢柔的帐子。
更不知他是如何动作,谢尘烟眼前一花,他便一只手轻轻松松地制住谢柔,点了她昏睡穴。
而后越过她,俯身将惊呆了的谢尘烟抱了起来,谢尘烟立刻紧紧地揽住他的脖颈,又伸长脖子去看谢柔。
沈梦寒察觉到他目光,柔声道:“无事,一柱香的时间便解开了。”
两位医师跟着他踏进帐子,谢尘烟认得其中一位,乖巧地打了招呼:“阮姐姐。”
阮纱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眯眯道:“这一阵子阿娘有没有打过你?”
谢尘烟感到抱着他的少年手臂一紧,连忙道:“没有,阿娘待我很好。”
大部分时候阿娘都待他很好,谢尘烟不会记恨自己的阿娘。
沈梦寒抱着谢尘烟出了帐子,日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谢尘烟被晃得打了个喷嚏。
沈梦寒捂住他的眼睛,待他适应了,方才看到面前是几匹漂亮的马儿,个个不屑地仰头看了他一眼。
沈梦寒沉吟了一阵,将谢尘烟放到一匹马上,自己退了两步,上下打量了一番,笑吟吟道:“这匹太大了。”
他抱着谢尘烟,左右看看,看到最后一匹最小的雪白雪白的小马驹,又看看怀里白白团团的谢尘烟。
有一种莫名的相似。
沈梦寒走过去将他放到小马驹上,那小马驹好像很喜欢沈梦寒,他一走过来它便啪嗒啪嗒地跟过来。
谢尘烟紧紧抓住缰绳。
沈梦寒不禁笑了,满意道:“唔,这匹正合适。”
他抬着头问谢尘烟道:“你呢?你喜欢这匹么?”
谢尘烟探身去抚马鬃,那小马驹也抬头看向沈梦寒,也迎着太阳打了个喷嚏。
沈梦寒这次是真的笑了,桃花眼眯成弯弯的月牙状,日光在他白皙的脸上染上落霞一般的颜色,显得整个人愈发的明艳。
眉宇清冷,容色却又极端丽。
谢尘烟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少年人,竟是看得呆了。
他见过一些来往牧民家中的神像,都不如眼前的少年令他有长跪进香的虔诚欲念。
牧民曾告诉他,若是他有信仰,便会自然生出虔诚。
他想在家中放一个金装玉饰的神龛,将沈梦寒供奉其中,早晚膜拜,日夜守护。
他想,这就是他的信仰罢。
沈梦寒笑道:“你瞧,你们是天生的缘份。”
他笑,谢尘烟也跟着他笑,恋恋不舍地低下头看那匹小白马,问道:“它有名字么?”
沈梦寒柔声道:“小谢自己取一个?”
三月初,草原上依旧白雪皑皑,冰凌花从冰天雪地里探出头来,在他身后白白黄黄,铺陈一片。
他年年都见,却从未觉得这花色这样的美。
“小花。”他恍惚道。
他向沈梦寒伸出手,他又想顶礼膜拜,又渴念触碰这个人,却不知哪一种才能等到回应。
他伸出手,便如愿以偿地落入一个不甚宽广的怀抱。
沈梦寒轻笑道:“小谢这样粘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