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在桅杆上晃动,船体在海上动荡,海的气味和温度,与它处不同的空气和平衡,加之封闭的船舱,富酬耳鸣头痛,呼吸不畅,绝大多数时间都到甲板上透气,而且他低估了路程的漫长,开的处方药不够。
周围说话声脚步声不绝于耳,还有咀嚼声,应该是白天,有人在尖叫着吆喝着什么,听起来像是船缆松了,海风灌进耳孔,所有声音巧合般地达到一个波段,汇成了贯穿富酬头脑的尖锐杂音,他浑身发冷,冷得颤抖,头脑却在发热,他用左边太阳穴贴着冰凉晃动的栏杆,伏在那里久久不动。
“先生,你还好吧?”
有个女人向他表示关心,声音怪异,有股幻想过度的意味。
“滚。”她的嗓音让富酬头更疼。
接着,一件带有余温的男式外套罩在他身上,感觉不是刚才的女人,此人一言不发,帮他挡着风。
等好些了,富酬直起身,把头转向风过不来的方向。
“你……看不见?”
“嗯,刚瞎不久。”
“肯定很不习惯,”对方似乎因尴尬沉默了,“生活方面增加了不少困难吧?”
“这点要感谢文明社会,像我这种不要脸的人成了残疾人,生活反而方便了。”富酬不无恶意的说,“即使我拉一裤子,把屎蹭满甲板,也有人体谅我情有可原。”
“你真够乐观的。”
那人笑声藏不住的勉强,略有些做作的潇洒,可能声线本质属于稳重的类型。
“有烟吗?”
富酬拿出烟盒,那人自动从他手上接过去。
“拿蓝烟嘴的。”
“怎么?”打火机的清脆声音。“蓝的便宜?”
“没错。”
“我看烟叶没差别……这么掂量好像的确白的沉点”
“里面掺了水银。”
“原来如此。但是它点燃后的汞蒸气是剧毒。”
只需点燃一根,它的二手烟会杀死密闭室内所有人。
“弱者的智慧。”富酬说,“必要时做好和对手同归于尽的准备,放手一搏,赢的几率比较大。”
“倒符合我要去的那个世界的风格。”
“形容得很恰当。”
富酬接上了那人的话头,实际他在回应西本说的“你甚至不如有刺吸口器的蚊子,是围现成的缝吸血的苍蝇”。
经过近一周调整,富酬一半时间可以和幻象相处的不错。
“可能太冒犯了,”那人静默了很久,似乎反复斟酌着什么,“我也去念力世界,介意我与你同行吗?”
听声音,他大概四十岁左右,给人感觉十分亲切,富酬撑着脸的手指点了点眼梢:“你不怕麻烦的话……”
“没关系。”
他略显急切的打断了富酬,随后便是一阵仿佛自觉做错了事的沉默。
“明天见!”
无论话音还是脚步都显示他的情绪很好,富酬有些奇怪的陷入思索:“等等。”
耳畔的脚步声本已远了,倏尔又近了。富酬把外套递过去。
“我叫东谷。”东谷才想起来似的问,“你呢?”
“米佳。”
他走后富酬也回去了。
海面平稳,通过空间构想和控制步幅记步数,再借助盲棍他可以比较体面的走回去。有时船颠簸摇摆,无力感产生的烦躁情绪让他想成为一只完全的动物,至少能四足并用的稳稳站住。
夜间东谷躺在床上,隔壁房间传来接连不断的喁喁私语和碰撞声音,已是凌晨,想到隔壁住着的正是白天遇见漂亮青年,他穿好衣服敲隔壁的门。
门虚掩着,东谷推开门,房间里似乎闯进了野兽,曾在里面乱撞了一气,家具全都歪斜的挪了位置,床上只有凌乱的床单,卫生间传来人声。
“我悲悯秋月,我就和秋月是一丘之貉?”
卫生间地面似乎被水淹过,浑身湿透的富酬蹲在地上。
“没错,恶棍和人渣不值得悲悯。前一秒他们还是人,恶行被发现下一秒就被摒弃在了人类社会之外,成了蛆虫和苍蝇,似乎他们天生就要担当这类角色,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不是,为何如此?没有粪堆和腐肉怎会孕育出蛆虫和苍蝇?但是那堆脏东西让好人们不忍直视,就默认粪堆和腐肉也是天生应该在那的。”
他手扶着地面,打绺滴水的头发遮着脸,面对地面不住呓语。
“我只是去看了一眼那些好人们不愿看的东西,理解它的存在,我就和他们一样了?”他试图慢慢站起来,怒气腾腾的喃喃,“怪不得没人去理解了,人人都要保持干净、保持正确,以确保自己有资格把不正确的人送上法庭,处以监'禁和死刑。”
他似乎陷入了谵妄状态,站不住稳定的地面,需把着洗手台。
“不幸不仅没让我楚楚可怜一些,正相反!我连假装的优雅都半分不剩了!我粗鲁疯癫、刻毒虚伪、反复无常、不胜其烦,为了拯救自己,我可以将人敲骨吸髓,我的脊梁早塌了,不止是被金子腐蚀的。西本,就像你说的,我落难时没得到善待,也许成为那样的律师是为了报复社会嘲讽法律……”
西本?东谷惊异的暗念。
“啊,关于以前我想起一件事。”他愤怒转为讽笑,“我听到村子里的妇人说闲话,她们善良的说要少磋磨变成寡妇的琳娜,捞点好处就适可而止,哈!外面的人会把弱者剥皮拆骨,我的族人却会适可而止,是他们道德水平更高吗?不,因为他们也是弱者,所以连对更弱者的盘剥都软弱无力,然后一伙强盗杀光了我们。我过去把我的族人想的太好了!虚伪、全都虚伪!
“但是,那伙强盗就是强者吗?不,不是。把杀戮当做强大正是这类弱者的幼稚之处,他们不过是主流社会催生孕育出的怪胎。一个一个弱者组成了主流社会,他们是一众弱者的产道分娩出的缺氧怪胎,算什么强者?
“我们受苦因为我们是弱者,没有纯粹的强者,世人皆苦,因为世人全都有罪!”
东谷对他这番迷狂的胡言乱语不无畏惧,然而他立在那,无法挪动脚。
“我当然不是好人,但我至少知道我有罪,多少人活在罪孽中还自以为纯洁无比,一个人只要生存在世上就要从他人那里攫取生活资料,社会性动物本应协作,却个个自私无比,都自觉委屈。我懂得我的罪孽,我知道我活该!今后我会同我的罪如同你们一般相处,良心?良心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我干嘛要痛苦呢?”他无神的眼睛,仿佛在某一维度能够看见,阴沉的对着镜子旁一人高的某处说,“闭嘴……”
谁都不知道,他是痛到发狂还是不知痛,喊道:“别提她,闭嘴!”他把头往洗手台上撞,血顿时从他额角喷涌而出。
东谷呆怔片刻,迅速上前扯了条干毛巾,扶他坐到地上,按住他的伤口。
他仿佛对外界毫无所觉,仰头大睁着一片暗淡的蓝绿色眼睛,血流了进去,他的眼白可怕地发红,干裂的嘴唇张合,发出了些含混的气声。
“什么?”东谷耳朵凑近他脸颊。
“这艘船,走了多久?”
出人意料的,富酬冷静的问。
“三天,从港口启程至今三天。”
失去视觉让富酬分不清白天黑夜,他竟估计自己度过了六天。
失明让他的时间多了一倍,药多吃了两倍。
作者有话要说:
谵妄是一种以兴奋性增高为主的高级神经中枢急性活动失调状态,是在意识清晰度降低的同时,表现有定向力障碍,包括时间、地点、人物定向力及自身认识障碍,并产生大量的幻觉、错觉。
第38章三八章
“水管没裂,船舱里本来不该有那么多水……”一个熟悉的男声问,“你醒了?你知道你昨晚怎么了吗?”
睡去醒来富酬所见风景皆是一片虚无,如果身上不疼,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犹在梦中。幸好现在他头很疼,明白得回答问话的人,但这嗓音明明昨天才听过,他却忘了。
“你是?”
“东谷。”
富酬碰了碰已包扎过的头,想不起东谷是谁。
一方面他的时间概念空前模糊,几乎无法制造和保存记忆,连昨天在他的回忆里都成了遥远的过去,另一方面,恶化的精神状况让他亢奋、喋喋不休,自己和自己对吵,说一句忘一句。
他思维异常活跃清晰,然而却不受意志控制,拥有理性但不受理性调控,各种争先恐后纷至沓来的种种思绪,仓促而自由,纯粹而深刻,是他在健康状况下无法达到的程度,但是不具备连续性,一旦中断,换了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想法,通常是由西本提出,他原来的想法就一去不复返了。
总的来说,也显而易见,他的精神状态在认知方面问题不大,思维方面不太正常。
船医来过,给富酬处理了伤口,只是皮外伤。
东谷没多说什么,毫无芥蒂的如约同富酬换乘,甚至照应些许他的不便。
不多时抵达魔法世界,未远川的确有通往念力世界的井,但坏消息是,双方前不久爆发了冲突,不仅井暂时封闭了,冰封的江江岸下游一片都成了禁区。
好消息是,未远川上游发现了新的世界裂缝,近期刚开辟了通往王权世界的世界井,双方正处于互相试探,互通语言、鼓励交流的阶段,他们可以先去王权世界,再通过海关去往目的地。
王权世界是春季,无论满城樱花清淡如水的香气,雪融的泥土和各种生物都有着春天的独特气味,在此之前富酬难以想象春天会有什么味道,但这时不用眼睛去看,他闻到这股庞杂而和谐的味道,下意识的清楚它就是春天。
富酬曾在这个世界待过不少年,在这落脚时了解到这里原本就优越的医疗条件与日俱进,学园岛的医院的水平完全能减缓他的病情。
东谷一直送富酬到医院,不介意耽搁行程,他说自己此行本来就是旅游性质的,这座城市的季节风景正好。
关于富酬的就医结果,精神方面痊愈是长期过程,药物短期就能控制的不错,主要问题在于整体的调养,超负荷机器坏掉的原因绝不止是因为那一个零件。
还有眼睛,具体病状因个体情况略有差异,基本可以确诊为前部缺血性视神经病变,尽管就医晚了,口服乙酰唑胺,静脉点滴,配合相应疗程,大概一月左右就能恢复些视力。
东谷来探望过几次,富酬眼睛快治好的时候,他告别说要继续前往念力世界,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怎么还是看不见吗?”
来例行查房的主治医生见病人安静的待在那,用手触摸一本盲文书,偶尔睁开双眼,眨了眨,又闭上了。
“不应该没有视力,按理早该恢复……”
“我能看见。”
医生长出一口气:“那怎么这个反应?”
可能因为,他将要去有进一步精神疏导的疗养院了,也就是精神病院。
去往疗养院的车上,富酬头抵在车窗上,街上学生们聚在一起,走过长排的军队,在他看来不过都是飞快划过的驳杂的彩色色块。
虽然富酬视力的确恢复了,但看东西还像深度近视,不过他治疗的本意也是不影响基本生活就够了。
恢复了视力,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失去已依仗了半生的感官重新适应是多么艰难的事,相较那些无法恢复视力的患者,他只是经历了一场角色体验,更何况一开始就遇见了一路热心相助的同行旅人,运气不能谓之不好。
多奇怪,需要的时候一个好人都碰不到,心灰意懒不需要时世上又是好人多了。
指引的护士声音柔和,交流能力卓越,用词和语调十分有亲和力,因此显得八卦。
“这个时间大家都在二楼活动。看到那个安静发呆的年轻姑娘了吗?一路顺风顺水的高材生,人也努力,就因为第一次做学术上没达到期望的效果,发疯了。”
她领富酬去他房间时,停在二楼大厅,逐一介绍道。
“他,那个念念有词,来回数数的,不能看到任何钟表,否则就会抓狂,恐慌的无以复加。他今年三十六,觉得自己是六十三。他脚边趴着画画那女人和他正相反。”
“有个边缘性人格障碍和一个抑郁症,都是割腕进来的,那人是什么我记不清了。”她喊道,“大江!”
那人抬头看过来,长得很斯文,见她招手,也扬手跟她打招呼,露出手腕上狰狞的伤疤。
“就一条平滑的伤疤,他是抑郁症,边缘人格那个把自己手臂切成了棋盘。”
富酬不想知道这些。
他的责任医师是个头发浓密的老头,尽管罩着白大褂仍肉眼可见的健壮。
“不要否认它的存在,也不要承认它的真实性和正当性,不要想着和你的幻象和平相处,它的诞生就是要跟你作对的,做好对抗准备,跟它和解无异于放纵自己疯狂。”
这位心理疏导师见到病人后不说半点意味索然的废话。
“所以我要怎么对抗他?”
“你自己选择一种对抗方式,审视它,击溃它,甚至杀了它。”
“我已经杀过他一次了。”
“那再杀就顺手了。”
后来富酬才知道他曾在军队服役,战斗意志极强。
这所设备完善、备受好评、主打人性化管理的疗养院像个幼托所。
两人一间病房,护士不定时查房,叮嘱吃药,发糖发水果,过几天天气热了发雪糕。
病人里有不爱吃饭的,有不敢去厕所的,还有不敢晃动脑袋的,怕脑子从耳朵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