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8(1 / 2)

拂尘 林记年 4690 字 2023-09-23

少年人最重情义,这份冷血与果决,非常人所能有。

而后拉拢各世家,将一盘散沙式的北昭兵权牢牢控到自己手中,十数年后尚有余力率先向南燕开战,早已占尽了先机。

沈梦寒这一生中,与元锋相处的时日甚至比与沈卓还久得多。

即若抛弃偏见与爱憎而言,他亦难以断言,谁能更胜一筹。

冬日烟雨茫茫,此时只能遥遥望见后湖烟波浩淼,雾隐青山,天际间一片混沌。

沈梦寒屈膝,恳切道:“陛下,请召回沈玠罢。”

自沈璋的病情传出,沈玠便几次上书请求回京探视,皆被沈卓留中不发。

沈卓低声道:“小隐,你也在逼朕。”

沈梦寒叩首,不再开口。

“下去罢。”沈卓哑声道:“朕躬不适,下月冬至郊祀,小隐代朕去罢。”

沈梦寒蓦然收紧了手指。

他抬起头来,茫然道:“为什么?”

他七岁出使北昭,自认聪明绝顶,从来未曾有过这般猜不透,想不明白之事。

为什么宁可是他,也不能是沈玠。

沈卓避而不答,转身看向他,目光讥诮:“小隐,你若是肯娶重华,朕下旨许你以皇子礼仪祭天。”

沈梦寒指甲掐进掌心,冷硬道:“我若是不肯呢。”

沈卓若无其事道:“你出身不正,身后又无祀,朕没有理由让你登上玉牒。”

沈梦寒想到奉享殿中的婴孩,冷笑道:“就为了我死的时候,有个孩子披麻带孝?跪在我棺前?”

沈卓移开视线,冷硬道:“你出身贱籍,宗正寺那边很不易办,重华出身清贵,却在宫里耽搁的久了。若是你娶了她,有卫泽替你撑腰,朝中阻力会小很多。”

他到底是在病中,又站在望殿上吹了这样久的风,喘息一声道:“难得有这样合适的人,由不得你任性。”

沈梦寒心中翻涌着层层叠叠的怒气与不平:“陛下何时在意过朝中阻力了?”

沈卓为求北伐,一意孤行,花了二十年将朝中势力收拢手中,他若是真心想为沈梦寒上玉牒,根本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陛下是想补偿我还是想折辱我?”

何为出身不正。

沈梦寒质问道:“陛下既然看不起我娘,也看不起我,又何必招惹她?”

他厉声道:“你既然恨她,怨她,那我又从何来?”

沈卓的手高高扬起。

沈梦寒恨恨地看着他。

太像了。

不只是容色,连愤恨不平的神色都如出一辙。

沈卓的手迟迟没能落下。

他做了二十余年皇帝,这世上,也只有过这么两人,敢同他这样争。

沈卓疲惫地合了合眼:“你根本就不了解她。”

他轻声道:“你不知道她有多争强好胜,有多蛮不讲理。”

“她是官伎,朕是皇子、皇帝。”

他喃喃道:“哪里能如她所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半点都不肯容忍。”

沈梦寒恍惚道:“为什么要容忍。”

生而为人,连沈瑄那样的酒囊饭袋都肯放马扬鞭,求上一求。

更何况。

“你明知她求的不是这个。”沈梦寒道:“陛下以为,帝王权柄,便能逼我就范,逼我效仿你,背叛我母亲么?”

沈卓讥诮道:“是啊,她又何曾在意过帝王权柄,她眼里何曾有过我,她又何曾在意过我是皇帝?”

沈梦寒定定地望着他:“陛下又何曾在意过,她是史家之后,最重身后清名。”

沈卓面色铁青,手指指着他,微微颤抖。

他既然选择权势,选择皇位,又为何要做出这般情深似海,被辜负、被背叛的姿态来?

沈梦寒肃声道:“令陛下失望了,我不会娶重华,这世上薄情寡义的人有很多,我不会是其中一个。”

“我母亲也不在意你的独宠,她彤管直书,并非是出于嫉恨,只因陛下的确是因先皇后方才能登上帝位。

她家破人亡,沦落风尘,一生最在意的便是她的丹笔史册,而这些都已经被你毁了。”

第七十四章你的神佛

“陛下有颠倒乾坤之能,有重书信史之力。”沈梦寒冷笑一声道:“又何必在意一个小小青楼女子和她的儿子如何看待于你?”

“陛下亦不必用权势诱惑我,别人施舍的东西,我不需要。”

“是,你只喜欢自己去抢么?”沈卓冷笑道:“你还不是同她一样。”

“她抢了什么?地位还是权势?”沈梦寒冷道:“你们沈家的东西,她看不上。我也看不上。”

“看不上?”沈卓大笑:“看不上?看不上你母亲以死相逼,想要我金册玉牒认回你?”

沈梦寒静默了一刻,寒风呼啸着吹上望殿,厚重的毡帐被卷动,抖出沉重的低音,更衬得那檐铃清脆。

沈梦寒涩声道:“她只不过想让她的儿子,有一个父亲,有一个姓氏罢了。”

那毡帐隔不住风。

寒风早已将望殿上吹得透凉。

木制地板,也如同浸没在冰水中。

寒意彻骨。

“你在荆湘道布置了那么多人手,沈玉隐,你敢说小璋的死与你无关么?”沈卓质问道:“小璋与你有过龃龉,如今他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沈梦寒突然觉得无力。

倦怠一层一层地翻涌上来。

他也想痛哭,他也想流泪。

可是他的眼睛是干涩的。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在沈卓面前落一滴泪。

他哑声道:“陛下若是觉得沈璋的死与我有关,可以叫三司审我,又何必私下里猜疑。”

寒风一层层地剥落他的衣衫,方才捂出的那一点热意早已经散尽。

沈卓仍在厉声质问:“你有想过他也是你兄弟么?!”

沈梦寒指尖狠狠掐进手心。

到底是谁不将谁当作兄弟,又到底是谁纵容了他们,不拿他当作手足兄弟。

心中的委屈与怨愤,化作心头血,几欲冲破喉间。

“他死了,你便能离皇位更近一步了么?”

沈梦寒定定地看着他的父亲。

眸光明灭,分明有着深藏的痛意。

“我从来便没奢望过。”他狠狠咽下喉间腥甜,躬身行了一礼道:“草民告退。”

他不顾身后沈卓嘶吼,径直退下望殿,天空依旧阴沉,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很想念谢尘烟,他想谢尘烟如今若是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深深抱住他,不管不顾,狠狠地一头栽在他怀中,睡一个深沉的觉,梦一场贪欢。他的少年,定能稳稳地支持起他的重量,带他平安回家。

他比他想象中还要依赖谢尘烟。

他既期望若有一日自己不在人世,谢尘烟能好好地活下去,替他看遍这人间好风光;又想同谢尘烟同生共死,一生只有彼此。

他爱重他,他也信重于他。

他们的晦暗不明可以向对方展露忏悔;他们将以对方为镜鉴,观己得失,取长补短;他们并肩汲取阳光雨露,做一对纯粹的、坦荡明澈的人。

没有猜疑,没有隐瞒,没有筹谋算计。

只是他们最初本来的模样。

可是他的身后,只有周安在他拱手肃立。

沈梦寒手脚酸软,骨缝中渐渐渗出寒意,他转身向外殿走去,气息微弱道:“备暖辇。”

他要寻一个温暖的地方,这里没有他能信任能倚靠的人,他不能在这里倒下。

他不能拿自己同燕帝怄气,他要好好活下去。

活着同谢尘烟相爱。

死了便只能继续蒙受这一次又一次的不白之冤。

活着走出来的路,才能证明他自己。

或许他并不想证明他自己,他只是想再活得久一点,能多享用一点人世间的欢愉与爱意。

而那些怨愤与苦楚,都只是为了片刻的纵情欢愉,而必然要忍受的附累罢了。

可是一直到禋祀前,沈梦寒入清明殿斋戒,谢尘烟都未曾回来。

清明殿外殿尚有内侍黄门侍候,侍卫侍女亦只可留在外殿,内殿中便只留皇家寺院及皇室道观中遴选过来的僧人及道士。

入殿之时,沈梦寒要先向诸僧及诸道为礼,以示静心虔意。

他甫一抬首,便见到了立在众僧之中的谢尘烟。

他身着僧袍,却未剃度,身姿挺秀,在众人之中格外惹眼。

他随众人向沈梦寒一礼,唇角翘起,向他眨了两下眼睛。

佛前燃烧的长明灯映在他眼中,闪着细细碎碎的流光。

光风霁月,纤尘不染。

礼闭起身,敛去那一份俏皮,又只剩下供奉神前的端肃。

他的确堪为佛前使者,他身上自有洁净光明。

沈梦寒不由自主,唇角扬起一个温润的弧度。

礼官由大德高僧充任,长长的祝祷与经辞过后,方才准他入内换衣歇息。

几名资历尚浅的和尚道士与谢尘烟一起跟着沈梦寒向内室去,沈梦寒转身温言道:“一人足矣。”

谢尘烟脚步一错,抢先跟上前去。

谢尘烟甫一进内室便拉住沈梦寒手臂,小心扶他坐在榻边,转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来。

沈梦寒抬手接过茶杯,目光却仍落在他身上,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谢尘烟随手拉过一个蒲团跪坐其上,得意道:“往年入清明殿的僧人多是由官寺出,去年同泰寺涉案,官寺与京中诸寺被勒令整肃,都被免了额。今年的缺补下至民间,我年纪合适,长相又好看,主持举荐我。”

他面带骄傲,一脸自得,又恢复了从前活泼泼的样子。

沈梦寒却知道这并未如他所言那般容易,每年入殿的僧人只有那么多,条件苛刻、遴选严格,谢尘烟又非受戒僧人,即便不推断这些,见谢尘烟这般得意邀宠的小模样,也可知他入清明殿有多不易。

他瞬间心软,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道:“你想见我随时可以见,何必费这么大的周章。”

谢尘烟诉苦道:“你不知道他们的眼神,每次在阁中见到我有多痛心,生怕我未曾静心修法,误了正事。”

“还有四娘,她最近一见我便绕路走,理也不理我。”谢尘烟叽里呱啦地控诉道。

相四娘的性情与谢尘烟有些相似,心思天真纯稚,也是个瞒不下事情的,沈梦寒不欲他细想,轻叹一声道:“‘他们’是谁?周先生?”

“不是!”谢尘烟眼睛一亮,轻快道:“是枕漱爷爷!梦寒哥哥!你也有猜错的时候!”

沈梦寒道:“我也是凡人,怎么会没有犯错的时候。”

“嘘……”谢尘烟板了小脸,严肃道:“斋戒之中,不可向神佛妄言。”

“嗯。”沈梦寒淡淡应了一声。

他突然升起强烈的倾述欲望,向漫天神佛,向谢尘烟。

沈梦寒低声道:“大师。”

他语气突然严肃,谢尘烟也不禁严肃起来,收了摇摇晃晃的腿来,正襟危坐在云锦蒲团上。

“我嘴上讲着是替陛下做事,但人人知道我好恶。”沈梦寒轻声道:“做得多了,甚至别人也以为我想要那个位子。”

谢尘烟低声道:“我知道,你没有。”

沈梦寒未觉得委屈,他却替沈梦寒觉得委屈。

沈梦寒道:“嗯。我虽没有妄念,但其实……”

“我期望他们犯错,我希望他们犯错。”他似乎难以启齿,又强迫自己开口道:“……我心中的确有恶念,我也想折辱那些龙子凤孙,都是沈卓的儿子,凭什么他们能安坐明堂,凭什么我要出生入死。”

他鼓起了毕生最大的勇气,方才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展露给对他无比崇拜与信任的爱人。

若是谢尘烟不回应,他该如何是好?

谢尘烟握紧了他的手。

沈梦寒阖了阖眼,轻声道:“凭什么。”

“是我不堪。”他自责道:“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过沈璋会死。”

他低声道:“没有人相信我也会很难过。”

谢尘烟站起身来,紧紧地抱着他:“我相信你。”

沈梦寒痛不欲生道:“我很后悔。”

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沈梦寒任由不能显露于人前的情绪蔓延。

他的声音哑了:“我在荆湘道布置了那么多人手,却没有想过要让他们佑护沈璋。”

“我明知道安王可能动用山河令,却派去了我手下最不堪用的赵阵。”

“这不是你的过错。”谢尘烟轻抚他的脊背,柔声道:“他才是南燕正一品亲王,手握三十万大军,没有人想到他会需要人保护。”

“可是我想到过。”沈梦寒哑声道:“荆湘道是他的后背。我明知道他背后有刀戟,却没有提醒他。”

他在谢尘烟怀中微微颤抖,谢尘烟隐隐感到襟前有湿意。

他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与他感同身受。

他有这世上最珍贵最柔软的一颗心。

他不怨恨那人曾弯弓对准他,他只恨那人站在万千黎民前,他却没能保护好他。

谢尘烟垂首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发冠紧紧地将他柔软的发束在头顶,一丝不苟,容不得一点差错。

谢尘烟抬手将他的发冠卸了,抽出白玉发簪,解了月白发带,青丝宛转,流水一般从谢尘烟手中滑落,轻柔抚过他细弱的脖颈,柔软地散落在他肩头。

沈梦寒似乎有些惊讶,微微一动,似是要从谢尘烟怀中抬起头来。

谢尘烟伸手将他扣到自己怀中,微微用了些力,却没有放手。

“我与你同罪。”谢尘烟一边理顺他的长发一边俯身在他头顶一吻道:“山河令是我父亲遗令,我才是应该处置它的人,我却没有。”

“这与你何干。”沈梦寒轻声道。

片刻功夫,他的声音又稳重起来,嗓音尚有些暗哑,从谢尘烟胸口发出,宛如琴弦轻轻颤动。

谢尘烟手掌在他背后摩挲,轻声道:“梦寒哥哥,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照月剑剑鞘上的宝石,其实就是代表山河令的令石。”

第七十五章正大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