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有些严厉:“你在北昭宫廷那么久,也应当明白,即便是做了皇帝,也不是事事都能随心所欲。”
这话称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沈梦寒因回避前事,从不打听燕帝宫闱之事。并不知先皇后为何失宠于沈卓。
他是聪明人,知道贤王不会无故向他提起旧事来,贤王是想告诉他,沈卓迟迟不召沈玠回来,并非是不知如今的形势下,沈玠依旧是最好的太子人选。
而是因为他。
不是沈卓记恨沈玠,而是沈卓担忧,沈玠母子记恨沈梦寒。
提早进入荒年的沈卓,如同麟德二十一年的先帝,垂暮之年,终于起了怜子之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岁华过后,觉檀便向明隐寺主持辞行,欲外出游历一番。
谢尘烟眼睛亮亮的,觉檀不禁失笑道:“你是有什么主意么?”
谢尘烟殷殷道:“师父,我们先去西南罢。”
觉檀沉吟半晌道:“西南战事如荼……也好。”
他本就无所谓去哪里,既然谢尘烟想去,那由着他便是。
谢尘烟欢呼一声道:“多谢师父!”
觉檀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来。
他知谢尘烟前往西南必有所图,却也并不多问。
正如他带着谢尘烟,与他一人踽踽独行,并无甚区别。
路过却月城,谢尘烟便不见了踪影。
晚上回到借宿的寺中,谢尘烟却辗转难眠。
“师父。”谢尘烟低低道。
觉檀温声道:“嗯?”
谢尘烟有些难受道:“冉姐姐几个月前生了一个儿子。”
他从阿戊处取回照月剑鞘,阿戊不知他买椟还珠是何用意,却也将这段日子里所发生之事尽数告知了谢尘烟。
觉檀轻轻“嗯”了一声。
谢尘烟知道他在听,不吐不快道:“去年废太子与肃王殿下得子,龙颜大悦,天下皆闻,我隐居寺中,也时常听来进香的百姓们提起。”
“而这一次冉姐姐产子,几个月来,民间都不知此事。”他郁郁道:“因为他是罪臣之子,是妓子之后。”
或许未来也同沈梦寒一般,上不得谱牒,不得名姓。
哪怕他比谁都好,与旁人比,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名正言顺。
他既知晓沈梦寒身世,自然也替他伤怀。
觉檀温言道:“看人又岂能只看出身?佛家言众生平等,我们虽做不到,亦不可被其障目。”
谢尘烟低声道:“可是旁人不这样看。”
觉檀温声道:“世间人心眼多蒙尘,旁人的眼不重要。”
谢尘烟轻声道:“他也这样讲。”
他的脸上露出一点微末的笑意。
觉檀不觉也笑了:“嗯。”
他难得赞了一句道:“公子隐非寻常人。”
他亦问过觉玄,为何要效忠于他,觉玄想了许久,方才回道:“我们一生修习,望能得证大道。可是他,似乎勿需修习,便生而有法。”
少有人会在他面前谈论起沈梦寒,哪怕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师父,谢尘烟也有些讲不出口的赧然。
更何况别人口中的公子隐,智计无双也罢、阴决狠厉也好,似乎都不似他熟悉的沈梦寒。
他要么是旁人眼中高山仰止的人物,要么是旁人恨不饮其血啖其肉的恶徒,却独独不是谢尘烟眼中那个大多时候都很温柔,却也偶尔负气、偶尔任性,甚至时而无赖,眼中却将情义看得比生命还重的那个人。
谢尘烟垂着头,半晌方才轻声道:“师父,弟子有一事,不知当做不当做。”
做了,有违他父亲的意志,不做,却只能任由那些已经归于平静的府军再次被卷入纷争。
他们不应背叛北昭,而谢尘烟心之所向,已经留在了南燕。
他固然深爱沈梦寒,却不能为一己之私,利用他们的忠诚与信义。
他的爱人爱他一身澄明坦荡,爱与义,皆不可负。
他一路纠结,觉檀都看在眼里,轻轻点了他一下道:“拂尘心眼明澈。”
他需要的只是倾述,真正要不要去做,他心中已有决断。
南燕正允二十六年上巳日,纪朝之子拂尘,于荆湘道传令北昭十二卫六率,废山河令于辰州,焚纪朝印信。
从此纪朝麾下诸府军,如水滴入海,悄然溶入神州南北,再未参与到南燕与北昭间任何纷争。
山河令沿江河东下,远抵边塞,东达滨海,如经络间血脉奔流,接连传入北昭诸州府。
缪知广亦在北纪城中接到山河令,传令石、山河图一应俱全,圆滚滚的字迹一丝不苟,一本正经地发出纪朝遗令,解散纪朝手下府军。
除了山河遗令,还附带了一纸言辞恳切的书信,以自己的名义,恳请纪朝旧部能替他寻找赤焰草。
山河图自有一套绘制之法,每一地府军都拥独一无二之山河图。
而令石意同兵符。
府军亦是当地之民,安土重迁,不会擅离家乡,纪朝此法,意欲绕过北昭各世家巨族的兵符,将统领府军之权归于中央,只可惜功败垂成,空留遗恨。
令石与山河图单独使用只能调用有限之权,二者结合方可全权调用。
除了纪朝后人,无人能这么快伪造出所有的山河令。
缪知广愤然跺脚道:“他疯了!”
这样大的权柄,这样大的势力,谢尘烟放弃山河令,就如同当年沈梦寒放弃北昭武林盟,毫不恋栈,毫不惋惜。
于他们而言,信义放在生死之前。
也正因如此,当年草原上的小霸王才又气又敬,甘愿俯首帖耳,一辈子效忠于他。
元贺却微微笑道:“纪家子,理应如此。”
当年的纪朝得昭帝重用,独创山河令,亦是一腔孤勇,不计得失。
如今山河令重归于沉寂,亦是重信守义,不坠乃父之风。
元贺推盏道:“山河令已除,你是自由身了。”
缪知广咬牙道:“我虽不再是纪朝旧部,但我仍是隐阁之人。”
他闭了闭眼道:“从此我与北昭再无瓜葛,南渡之前,尚可为公子谋最后一事。”
元贺也不由得好奇道:“竟不知是经何事,缪兄弟竟对沈兄如此肝脑涂地?”
第七十七章鲜克有终
春意料峭。
冉紫云轻哄着沈涯,冷声道:“小涯病着,我不去。”
侍女为难道:“军中事繁,自小公子出生王爷便未见过,姑娘也可怜可怜王爷。”
冉紫云道:“他若真想见孩子,早便回来见了,哪里有让才几个月的孩子出门吹寒风的道理?”
侍女道:“姑娘,那江心洲也是费了几个月方才打下来,险要之地离不得人,王爷也是没有法子。”
那侍女上前一步,犹豫了一晌方道:“姑娘,王爷到了江心洲别院,北昭降将送了不少美婢上门,你即便不是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小公子考虑考虑。”
冉紫云怀抱着婴孩,一腔的柔软。轻拢了拢头发,冷声道:“我随你去。”
她向外扫了一眼,指着门外一个中年粗使仆妇道:“你进来。”
那侍女忙道:“姑娘放心,我与奶娘护着小公子便是。”
冉紫云冷笑道:“你生过孩子?”
侍女哑然。
冉紫云下颌一抬,问那仆妇道:“你呢?”
那仆妇从未被主人召见过,一时紧张,手指绞着裙子,嗫嚅了半晌,却不敢应声。
冉紫云喝道:“问你话呢!”
那仆妇一抖,再是不敢开口。
祁茂忙扔开手中扫帚,拉着那仆妇跪下,不住磕头道:“回娘子,拙荆不良于言。我与拙荆育有一子一女。”
那仆妇自是心字所扮,她容颜虽改,声音却做不得伪,因而不敢出声。
几个闪烁间她便已然明白冉紫云的用意,只绞着衣摆不说话。
“你随我去江心洲。”冉紫云定定地看了他们“夫妻”半晌,对那侍女冷道:“给他们找几件体面衣裳,我不在的时候让他们与奶娘一回照看小公子。”
那侍女松了一口气,福了一福便退下了。
心字握紧冉紫云的手,含泪道:“姐姐。”
冉紫云拢了拢头发,自嘲道:“你也见到了,他待我还算不错。”
心字默默垂泪。
冉紫云道:“我不放心他的人,小涯由你带着,我放心。”
心字哽咽道:“嗯。”
冉紫云道:“我很快便回来。”
心字哑声道:“好。”
祁茂在一旁安慰道:“我们在却月城中好长的日子呢,不急于一时。”
心字拭泪道:“哎,你看我。”
脚步声渐近,已经靠近回廊。
冉紫云不耐道:“哭什么哭。”
一边解下腰间玉佩,顺手丢给心字:“照看好小公子,若是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唯你是问。”
心字伸手接了,俯在地上,那侍女已经走过来,将手上衣服递给祁茂,嫌恶道:“还不带你娘子去换衣裳?”
心字诚惶诚恐接过沈涯,她从前在问渠楼中,亦带过不少被卖进妓馆的女婴,怀抱婴儿手法娴熟,那侍女仔细观察了一晌,便由她留在沈涯房中了。
冉紫云随沈琛的人上了船,那船家是个生面孔,护船的侍卫与侍女除了她身边这一位,亦没有她见过的人。冉紫云提着裙摆,突然脚步顿了一晌。
那侍女唤了一声道:“姑娘?”
冉紫云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方才提着裙子上了船。
一路向江心洲去,江水平静。
冉紫云却知这平静只是假象,暗流在江底回旋,江中行舟,能够如履平地,驾船之人亦是好手。
江船靠岸,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冉紫云随那侍女下了船,缓步向绿洲中的别馆中走去。
多年临危涉险的本能,已经让她身体渐渐绷紧,每一步,都如同行在刀刃上。
那侍女亦未来过此处,见她如临大敌,疑惑道:“姑娘?”
冉紫云停在别馆门口,冷声道:“你有完没完?”
那侍女利落跪倒在地请罪。
冉紫云轻叹一声,揉着额头道:“今日小涯喂了几次奶?”
那侍女一怔,不确定道:“三次?还是四次?”
冉紫云晃晃头,自嘲道:“我这个当娘的记性啊……”
她转向正在停船的船工,下颌一抬,飞扬跋扈道:“送她回去。”
她冷冷地盯着那侍女道:“回去告诉那仆妇,白日里人多不必管,夜间至少要盯着她喂上五次,若是奶娘偷懒,杀了她换一个便是。”
那船工面露为难之色,却无人擅动。
冉紫云厉声道:“你们知道本座是安王殿下什么人么?!”
她迟迟不肯进去,沈琛亦不得不出门迎接她,立在别馆门口,柔声道:“阿云。”
冉紫云转眼看他。
面容、身材,的确是安王沈琛无疑。
只是他眉宇间另有一分柔弱,冉紫云从他的神情气质中分辨出另外一种可能。
冉紫云拢拢头发,冷声道:“你的人,连我的话都不肯听了?”
沈琛温声道:“你消消气。”
冉紫云方要开口,侍女在她身边嘶叫一声,按住自己喉间,浑身抽搐,惊恐地睁大双眼。
冉紫云身上巨震。
她迅速回想,马车、渡船,场景走马灯一般的换,最后定格在船上那一杯热茶。
她没有喝。
沈琛上前,温柔地执起她的手来,温声道:“阿云,你是不是不喜欢她。”
冉紫云按捺住手中颤抖,回握住沈琛,淡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非要她留在我身边?”
沈琛笑意轻浅,刚想开口,冉紫云狠狠拧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出手如电,指甲直向他喉间插去。
这一招,用尽了她毕生功力。
只是她产后虚弱,身手远不及平日,更未料到沈琛——或者说是沈瑀,早有预料,她雷霆一击,抓到的竟是沈瑀腕间的金络丝护腕。
沈瑀手腕悄无声息地从她指尖滑落,反扣住她双手,一脚将她踢倒在地。
女子裙裾飞扬,重重摔入洲中淤泥。
沈瑀缓步上前,将她踏在足下,慢声细语道:“本想让姐姐死得好看些,谁料到姐姐这朵牡丹花也这般的刺人。”
冉紫云艰难地将目光从她熟悉的脸上移开。
她不甘心,她有挂念。
沈涯、心字、沈梦寒。
她轻声道:“沈瑀,你在怕么?”
他若不恐惧,为何只敢住到这江中孤岛上,不敢见日月天光。
冉紫云手指扣住地面上暮春冰冷的淤泥,半边污泥,半边清江,挣扎道:“我来帮你。”
沈瑀足尖轻碾,冰冷的刀刃贴上冉紫云的脖颈:“可惜了,若是你身后没有那个人,我倒真的愿意一试。”
他轻声道:“我娘亲嘱咐过我,待什么人都可以掉以轻心,唯独对林染的儿子,一丝差错都不能容。”
江水拍岸,冉紫云的脸被江水冲刷过,露出底下明艳的容色来。
连沈瑀手上的刀,都迟疑了一晌。
冉紫云长吁一口气,目光瞬间温柔。
魂梦飘摇,远归故里。
琴声悠扬,欢语盈盈。
林染长发委地,一地婉转,容颜绝世。
丹青笔墨,翰林书史。
字书比人物更绝代风华。
史册上不敢书的,她来写,宫闱中不敢唱的,她来吟。
倘若不正无人敢于书,龌龊无人指摘,那这世间之人修身又有何用?
高尚应得以流传,功过亦要留与后人评诫。
冉紫云道:“染姐姐,他们说这是死罪。”
你不畏死么?
“死未必是坏事。”林染一边执笔摇曳一边淡淡道:“我若活着,阿寒只能一辈子陪我留在青楼中,我若死了,他倒是还能有一线可能。”
她转身看向冉紫云,璨然一笑道:“我死了,你便带阿寒回问渠楼,我就不信,堂堂天子,能忍受自己的儿子长于勾栏瓦肆,到了年纪便要卖身卖艺于乡野村夫。”
她抚一抚冉紫云道:“做人,哪里能不争这一口气呢。”
年幼的冉紫云蹙着眉望着她,问道:“争有用么?”
她一次次出逃,一次次被捉回,最后一次被鸨母打得奄奄一息时遇到了林染。
“争没有用,你一次又一次的跑什么?”林染笑,向她俯过身来,漂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下者得其无。”
林染曼声道:“不争,那便一线生机都无。”
“可是……”冉紫云轻声道:“姐姐,陛下待你……”
林染摇摇头:“对我很好了是么?”
“你不明白,他若真的待我好,为何不肯认回阿寒?
我如今尚年轻,皇帝记得我,再过几年,年老色衰,他还能记我们母子几时?